那天碰巧她家中天然氣管道發生了泄漏,結果在女孩點煙時他們倆都被炸得尸骨無存。警方參與了調查,這件事被證明是意外,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
陳述的語氣十分平淡,并無對自己侄子死亡的惋惜之意。年輕警探很快發現了這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好像并不為此感到惋惜?”
“他不是一個好人。”
警探先生對此表示不以為然,聳了聳肩膀,“一個人的‘好’與‘壞’不該那麼草率地定義,生死更是如此。”
老婦人點了點頭,以贊許的目光望著對方說,“人性本就比這個世界更為偌大復雜。當一個人手握權力又無人拘束時,他會日漸迷失自我,轉而變得非常殘忍。”
“這個我聽過,”褚畫馬上接口說,“就像斯坦福監獄①。”
“沒想到你也知道這個。”老婦人再次贊許地點頭,原來對警察這個群體并不算佳的印象,此刻也卻全然改觀。她曾認為警察就像是一群由政府助養著的無賴,模糊黑白,顛倒善惡,在每一件體面光鮮的制服背后都著以愚昧、虛偽和腐朽的筆墨。踱出幾步,繼續說,“這兒曾有一萬個病人,他就像是這一萬個病人的上帝。他曾經是一個敬業的醫生和杰出的學者,但他慢慢被自己的內心腐蝕成另外一個人,直至后來完全變成了地獄之王。他和這里的其他醫生們對自己的病人做非常可怕的事,初來乍到的康泊曾經想要阻止——”
“他?要阻止?”褚畫完全不可置信,將那雙挺長的眼睛瞪得溜圓。這一路他聽見太多關于這個男人的負面訊息,來自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情人,卻從未想過會在這樣一個慈愛優雅的老人口中獲得這些。
“你也許無法想象,一個陷入泥潭、自身難保的少年居然還想救助他人?”于琴弦般根根鋪張于屋子的光線下,老婦人將蒼老如枯枝皺葉的手緩緩張開,投下五指的陰影。嘆氣說著,“這是他的苦難之源,憐憫之心烙印于這個男孩的本性,但后來就漸漸消失了——他出院之時,我已經完全不認得他了。”
話題驀然僵住,年輕警探在不大的病房中踱著步子巡視,最后停留在一片格外華麗的字跡前。
倉促一瞥,該是一首情詩。
“這里還有別的人來過嗎?這間……”決定給它一個更妥切的稱謂,“這間囚室?”
梅夫人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笑出一聲,“說說你所認識的康泊吧。”
“嗯……”掉過臉望著對方,褚畫一番埋頭思索之后說,“他很優雅,很聰明,擅于洞察人心,也同樣慣于狩獵。與其說他是個處處完美的紳士,倒不如說他是道隱秘難解的謎題,總在你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同時為你的血液注入興奮與迷惑……當然,盡管如此,你還是會忍不住想要向他靠近,忍不住覺得他很……很……”適時住了口,兩道漂亮的眉毛微微蹙在一塊兒,似在苦心斟酌一個恰如其分的字眼。
梅夫人笑著問道,“很迷人?”
年輕警探微瞋眼眸地愣了一愣,旋即大方地承認,“對,很迷人。”咬了咬下唇,大方之中又透著股靦腆的勁兒,“非常迷人。”
“在你之前沒有外界的人知道鹿樹療養院。”始終端放著一個慈愛的笑容,老婦人說,“他很富有,也結交了不少政界人物,可以說他能夠輕易地就讓自己這最不堪回首的六年時光變成空白,卻獨獨愿意對你坦白。
這就好比在你面前剖開他的胸膛,曝露他的心臟。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類似的問題曾也聽過,褚畫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我長得帥?”
梅夫人又笑了,“你的心里已經有答案了。”
褚畫不再說話了,他走上前輕輕撫摸墻壁,撫摸上面那些蠟筆字——
我想獻你一枚吻,
在日落黃沙之前……
慢慢閉上眼睛,感受從天而降的黑暗。褚畫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能與當時困于這間囚室中的康泊感同身受。他仿佛能觸摸到他的肌膚,觸摸到他的骨骼,觸摸到他靈魂深處頻死的掙扎。
以及,那種對破繭重生的無限熱望。
告別的時候年輕警探問梅夫人說,“康泊說他曾經和我見過,可我對此卻毫無印象,他曾和您提過嗎?”
沒有回答,她凝望起這個年輕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清澈,笑起來的時候會彎成月牙的形狀,蘊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以及,一種堅定不移的力量。老人渾濁的眼眸里長久地倒映出那張期待又困惑著的臉龐,最后淡淡笑說,“我不知道,我想你還是得去問他。”
褚畫瞇著眼睛,真的笑了起來,“謝謝,非常感謝。”
幾次三番地表達出謝意之后,他返身走往了屋外。一路上步履輕快得像跳著拉丁舞,還頻頻“騷擾”沿途的老人——拉過她們轉上一圈,或折一枝花塞在他們手上。
梅夫人久久望著年輕警探的背影,望見他回頭朝自己揮手,臉上的笑容綻若春天般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