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張不茍言笑的臉此刻陰得與天色相若,越發令人膽戰。
許霖一怔。喜不喜歡傅云憲,這個問題他沒想過。但他確實羨慕著那個未曾謀面的真正的許霖。初聽傅云憲救助許霖母子的那個故事,他還覺得不可思議,國內第一的腐敗律師,血案累累的司法掮客,哪兒像故事里那個正義熱忱的年輕法律人。他原本一直不信,再怎麼說服自己入戲都沒法子真正相信,直到那個晚上槍聲響在耳畔,傅云憲護著他躲避槍擊,他突然就信了。
他最羨慕的還是許蘇。
那顆淌過泥塘依然干凈的少年心,歸根究底是那個愿意護著他的人,對他從來都無所保留。
“你喜歡他,”唐奕川再次逼問,“你喜歡傅云憲,是不是?”
“哥……”洪翎放棄了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不是許霖,更不是許蘇,想明白了這個答案又有什麼意義呢?“你讀法律難道只是為了報仇嗎?你一次次閱卷、提審,一次次追訴、抗訴,到底是為了個人業績指標還是為了法律正義呢?”
“我沒錯過。”唐奕川冷著臉,提了音量,“再說案子是法院判的,不是我!”
“我一直記得,你以前說過,我國的司法領域里還存在一些積弊,所以越是手握強權的人,越需要自我約束。他說你想成為一名檢察官而不是律師,因為你想成為這樣自我約束的人,在體制內作出你的努力……”洪翎撕心裂肺地哭起來,眼淚流得一塌糊涂,“哥……我們算了,好不好?”
“下車。”一向冷靜克制的唐檢察官壓過去,打開車門,然后粗暴地將對方推出車外。
“馬上出國,永遠別再來找我。”撂下最后一句話,他揚塵而去。
道口遇見紅燈,唐奕川完全沒留意,險些大喇喇地闖過去。虧得兩輛警車就停在邊上,他及時反映過來,一腳踩下了剎車。
一位交警上來檢視,原本拉長著臉,一見著他立馬就客氣了。
“哦,是唐檢啊。”
一個系統里的,唐奕川還是副處的時候就常出現在電視上,這位交警認得他。
交警走了,唐奕川坐在車里,撐起額頭。兜里手機震個不停,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這些年他是夠拼的,作出的成績有目共睹。案無大小,但凡他經手的案子一定比別人上心,也一定會讓犯罪嫌疑人得到法律允許范圍內最嚴厲的懲罰。姜書記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實背景,是真欣賞他辦案時的果敢與犀利。但外頭人不這麼看,外頭盛傳他是姜書記的嫡親侄子,甚至有傳他賣身上位。唐奕川從不澄清否認,甚至樂得走漏一些虛虛實實的風聲。狐假虎威的寓言人人聽過,他愿意讓別人以為他是那只狐貍,即使狐貍狡詐、骯臟又陰險。
他快忘了自己為什麼讀的法律,好像就是為了升官,為了扳倒傅云憲。
這個紅燈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車窗緊閉,空調也沒開,唐奕川坐在車里,覺得車廂像一潭死水,他已經完全溺在里頭,任何掙扎都激不起哪怕一點點幽微的水花。
雇兇殺人是公訴案件,傅云憲擔任受害人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訴訟代理人,開庭時也坐在庭上。庭審時,他不時在那個受害人耳邊低語,教他怎麼說服合議庭。
那個所謂的受害人本來就是黑社會,傷天害理的事干了不老少,一雙手又腥又臭,結果在庭上顛倒黑白地說了一通,洪銳居然被判了重刑。洪銳雇兇打人不過一時激憤,實則跟他爸洪兆龍完全不是一路人。
唐奕川以一個法學生的身份坐在旁聽席上,看著洪銳無力又絕望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找人打他一頓,他根本沒有受多重的傷,他一個人就跑了……”
一個先回國念法律,一個則留在小常春藤念經濟,準備畢業后回國在投行業大展拳腳;他們在美國時一起領養了十幾條流浪狗,打算待兩人都退休的時候,再一起開一間寵物店……
他們曾經構想過一個共同的未來,那個未來像夢一樣美。
也像夢一樣易碎。
他去牢里探望過洪銳,唯一的一次。洪銳挺憔悴,但挺平靜,沒有一見人就哭天搶地,只是一味苦笑:“跟我同倉的一個王八蛋老……老弄我……獄警看見了也不管……”
“弄”在這個語境下是個很駭人的字眼,唐奕川一下就聽懂了洪銳的意思。
“你別再來看我了,也別想法子弄我出去什麼的,姓胡的還有那姓傅的真的沒人性,沒準連你也不放過。我覺得我可能活不到出獄的時候了,我們……我們下輩子……”
沒多久,洪銳就真的死在牢里了。
紅燈轉綠燈的時候,手機又震動起來。他早就把傅玉致拉黑了,但跟幾年前的情形完全一樣,他拉黑了一個號碼,很快另一個號碼又打了過來,傅玉致可能買了一堆新號,堅持不懈地想要一個答案。
唐奕川一直記得,法院宣判之后,被害人長吁一口氣,傅云憲起身與審判長、審判員一一握手,談笑寒暄,不難想象除了法庭上的唇來舌往,法庭外他也使了不少勁,反正國家正在打黑,案子判成這樣,人人都會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