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歸塵輕聲說:“我本來是想來東洲救下那些修士的,沒想到你在,那應該不用擔心了。”
他聽完寇星華的話,便知道川溪城之事是鮫族的計謀。
入魔后他早就存了自殺的心思,不愿留下再禍害這個被他拖累的人間。
只想著,死前順便將東洲剿滅,也算是為人族做一件好事。沒想到,最后居然還是在執迷不悟……
“你說得對,我不該執迷不悟,繼續造殺孽。”
宋歸塵蒼白地勾起唇角。
他體內真氣四躥,深紫色的魔氣流動周身。
魔魘在試圖控制他的身軀、控制他的思維,蠱惑他去殺人。
腦海中有無數個聲音在怒吼在大喊,攪得他腦袋炸開——
鮫人猖狂大笑,老者輕輕哼唱,他的親人在鍋里尖叫求救,痛哭流涕。
火柴燒得噼啪響,鍋爐里滾水沸騰。
“古古怪,怪怪古……”
“救我!歸塵救我!”
“小兄弟,來不來一碗肉湯?”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
“歸塵——!!”
那些撕心裂肺的吼叫掀開經年累月結痂的傷口。
宋歸塵感覺一陣冷一陣熱,砭骨的冷、灼魂的熱,他視野模糊,抬頭望著天。
后知后覺……天地為爐,陰陽為炭,這萬丈紅塵中誰都在鍋里煮。
宋歸塵輕輕地笑了下,眼中所有復雜的情緒都壓下,重新看向薛扶光,溫柔像一泓春水:“扶光,你別后悔了……對不起,扶光,我錯了,現在我來后悔吧。”
薛扶光臉色白如紙,死死看著她。
宋歸塵說:“該悔恨的是我,對不起。當初帝后把你交給我,是想讓我好好寵著你一生的。誰料你這一生所有的劫難,都來自于我,對不起。
”
他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因為心像被挖出去,空茫茫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不起,我若是早知你這一百年都在后悔。”他漆黑的眼珠子望著她,聲音很輕,蒼白笑著認真道:“我當初……一定、一定不會說不悔。”
“扶光,對不起。”
薛扶光身軀晃了下,凝在眼中的淚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每一個劍修修道到最后,和劍都會合二為一,思凡劍也會隨他一同毀滅。
他馬上要失控成為魔頭,也沒了活下去的必要。
宋歸塵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后面是眼睛,是耳朵,是七竅。他一輩子衣不染塵,光風霽月,一時間有些不習慣這樣狼狽的樣子,下意識去擦。
可是看向薛扶光,又淡淡一哂,緩緩放下了手。
他什麼狼狽的樣子沒被她見過呢……他們青梅竹馬,相識于微時,她見過他所有幼稚、委屈、糟糕的時候。
那麼多年的恩怨糾纏,硝煙燃到最后,他臨死前想起的居然不是青嵐城、也不是經世殿,不是所有關于恨的執念。
只想起,當年天崩地坼之時血陣中央。那個白發神明冷冷望過來的一眼,疏冷譏誚,定下了百年前每個人的死局。如若不是夏青,或許這真的是無解的輪回。
又想起,四月桃花送春水,成親那日他緊張的手心發汗一直抖,薛扶光憋著笑,從嫁衣之下惡作劇地戳了他一下。他惱羞成怒,想要甩開手,卻被她溫柔地重新握住。
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
薛扶光看著他走火入魔,看著他自殺城前。
臉上還有淚痕,卻緩緩閉眼,一句話都沒說。
城門外。
衛流光瞪大了眼,一個“不”字涌到嘴邊,剛想張嘴,卻被傅長生輕輕拉過來。
傅長生臉色蒼白,朝他疲憊地搖了下頭。
衛流光眼中泛著血絲,嘴唇抖動,也把話咽了回去。
蓬萊的事薛扶光都沒和他們仔細說,可他們也能猜出一些大概。那種師門間的羈絆,縱是輪回轉世百年也不會消磨。
他,傅長生,夏青,每個人都是如此。他在陵光長大,卻從未見過這位大祭司,只知道自己出生時,大祭司專門來了一趟,賜予他祝福……賜予了他二十年陵光縱橫長街無憂無慮的歲月。
衛念笙呆呆地睜大清澈眼眸,張嘴:“大祭司他在干什麼?”
“他在毀劍自殺。”
有人在旁邊回答了她。
衛念笙驟然抬眼:“毀劍自殺——?”她回過頭,卻愣住了,回答她的不是衛流光,也不是上清派任何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一個好看得讓她一瞬間心悸的少年。
少年烏緞般的青絲既沒有用冠束,也沒有用簪定,就這麼垂瀉下來。皮膚帶一絲病態的白,眼眸是淺褐色的,身上的黑衣隨風獵獵,背脊挺拔,氣質說不上是冷還是溫和,就像一把立于天地的劍,卻帶著草木光塵的溫柔。
“你……”
“夏青?!”
衛念笙還沒來得及問,衛流光已經震驚地大喊出聲。
夏青看了衛流光一眼,見他眼睛通紅,視線多停留了會兒,道:“你哭了?”
衛流光以前時蓬萊最跳脫的,也是最感性的,吸了吸鼻子,卻只盯著他什麼都沒說。
夏青抿了下唇,有些好笑,說:“別看了,我沒死。”可他過來不是為了敘舊的,直接朝衛流光伸出手:“把我的劍還給我。
”
衛流光一愣。
但他還沒反應過來,被他塞進袖子里的阿難劍已經迫不及待地飛了出來——阿難劍抖掉了一身的灰塵,時隔百年,滿是驚喜,重新回到了夏青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