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當時就喜歡他了吧。
流落山村的那個下午,黃昏漫過窗臺,梳妝鏡前,他們像是一對尋常的夫妻輕聲交談。
他漫不經心縱容夏青的刁難,隨意咬上鮮紅唇紙,聽得少年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后,心念一動,便跟魔障似的轉身,拉著他逼近,輕笑著送上一個研磨胭脂紅塵的吻。
夏青落荒而逃。
所以也沒看到,他倚窗悶笑好久后停下來,面無表情摸上自己的唇,想了很久。
后面官兵入村,《靈薇》吹拂過廢墟,少年握劍立于天地,眉眼冷若寒霜。
事情太多了,根本就記不起情念起哪一瞬間。
可能是五歲墻下他抱住他的時候吧。萬物復蘇,蟲子爬出洞,亂得同當時的心緒一樣。
也可能是某個夜晚,夏青安安靜靜趴著睡覺。燭火照出他露出的脆弱脖頸,白得像一截雪。夏青被吵醒后,抬起頭來淺褐色的眼眸里會帶點水霧,迷茫又惑人,纖細的手腕從灰色衣袍里伸出,招惹欲念叢生。
琉璃塔護城河,從高樓墜下的時候,他抱著他。少年的呼吸就落在他脖頸上,如羽毛擦過心尖。
斷橋上殘月如鉤,宋歸塵說:“我的小師弟從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為你做到這個地步,陛下可真是運氣好。”
樓觀雪淡淡一哂。
做到什麼地步呢。
做到明明不喜歡束縛,卻選擇留下。
明明知道危險,還義無反顧跑回來。
明明那麼排斥阿難劍,卻自愿接過。
明明知道萬劫不復,還主動靠在他的懷里。
或者更早的時候。
通天海驚神殿,明明一輩子無論生死劍不離手,卻為了抓住他,放下劍來。
樓觀雪坐到了井邊,眼中濃郁的紅色一點一點褪去,眼眸漆黑冷靜,冷風拂動三千白發,他想了很久,平靜說:“夏青,你是喜歡我的吧,雖然你從來沒說過。”
所以他也不想問,為什麼要在他面前魂飛魄散。
夏青若是像他一樣深陷其中,又怎麼會不明白,哪樣更痛。
不過,喜歡就夠了。
阿難劍主,太上忘情。
這樣流于表象的喜歡,又何必奢求過多。
樓觀雪說:“算了。”
是他沒抓住他。
若是早知道今日。
他一定在夏青靈魂里設下最重的詛咒,在他骨骼里打下最深的鐐銬,叫他呼吸、血液都由他操控,永生永世,不得逃離。
樓觀雪拿著笛子,最后看了眼當初他們緊挨著坐著的高墻,閉上眼,往東洲走去,輕聲說。
“你不是說想看那堵墻嗎,現在我帶你去看看。”
靈薇花匯成一條漫漫長河,匯向通天海。
他衣袍與銀發浮動,仿佛還是當年無情無欲的神明。
陵光城的百姓在神罰過后,依舊沉浸在后怕和惶恐里,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城門口鮫人化妖,壓抑百年的屈辱折磨這一刻悉數爆發,展開了瘋狂的報復廝殺。修士們負隅頑抗,刀光劍影里聲嘶力竭。
樓觀雪垂眸,冷漠地看過這一切。
一片混亂中,他看到了當初那個在田埂上被夏青拿葉子忽悠的小孩。
夏青做什麼其實他都能知道。他都不知道夏青是出于什麼自信去教人吹《靈薇》的。
出陵光城的時候,夏青坐在船上興致來了用骨笛吹了首曲子,很難聽,難聽到驚得白鷺野鶴從蘆葦蕩里飛出,羽毛和蘆花散滿了夜空。
夏青呸出嘴里的毛,氣急敗壞把骨笛給了他。
“薛姐姐……”
靈犀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害怕地哭喊出聲。
只是薛扶光已經沒空理他,她出劍護在了一眾無辜的人類面前。
以殺止殺,輪回不止。
樓觀雪的指尖飄過一朵靈薇花,索然無味地將它碾碎。
花瓣隨在他腳下,又重新不死不滅的凝聚起來。
他現在心里空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瘋沒瘋。可能瘋了吧。
他有了紅塵障,離不開塵世。
可是塵世里既找不到恨的人,也找不到愛的人。
先前是神罰降下潑天大雨。
現在卻是自然變數,天地間飄起小雨來。
隔著細雨,黑云,劍影,煙塵,廿載紅塵。
樓觀雪垂眸看著人間。
風月樓那一晚也下了雨,他給夏青系上紅繩,把他綁在身邊,燈火惶惶,咿咿呀呀的歌女在帷幕外唱了首《虞美人》,聲音婉轉動人。對于不老不死的神來說,其實并沒有年歲輪轉物是人非的悲歡,他現在想起這件事,也只是記起那天,他抱著睡著的夏青回宮,肩膀被他抓了好幾下,他無數次想把他丟下,卻又作罷。
還有船使進蘆葦蕩的那晚,荻花瑟瑟,江闊云低。
夏青剛被他一番話搞得心神大亂,差點想跳河,憋半天轉換話題,居然是要他吹笛子。他們之間的相處,早就是無意識中一個人在縱容,一個在恃寵而驕,只是兩個人都沒察覺。
雨下到了最后。
樓觀雪腦海中走馬觀花般想了很多事,眼眶干涸流不出淚,再多激烈的情緒也煙消云盡。
執念成了無休無止的生命里唯一的念想。
早在夏青還沒被他所救時,他從虛無里蘇醒,碧浪起伏的通天海,就在暗處看了他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