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火紅,青樓熱鬧,天空一顆一顆下起大雨來,兩個侍衛抓了把臉,同時郁悶:“這好端端的,怎麼就開始下雨了呢。”
另一人問道:“你臨走前給她補了一刀沒?”
“補了。”
雨越下越大,月亮卻還沒被烏云徹底掩蓋。
清寒冰冷的越光從破舊的窗戶照了進來,像紗一樣覆蓋在了倒在角落里的鮫人身上,她抬起頭來,哪怕眼珠子已經被自己強行挖掉,只剩兩個漆黑的窟窿。
可長發蜿蜒、眉眼溫婉,她看起來依舊美好寧靜,若壁畫上千年凝望的神女。
一身極艷極媚的紅衣也無法給她沾染上一絲紅塵的氣息,她有著和瑤珂近乎一樣惑人心魄的美貌,卻不似瑤珂那般清冷,整個人都是溫柔的。
璇珈仰頭,任由天上的雨滴落到臉上,入眼眶再落下來,仿佛是淚痕。
下雨了。
她也要死了。
早該百年之前,隨神宮死去,卻茍活到了現在。恍恍惚惚蘇醒在一個山洞內,再艱難獨行到了陵光,卻還是沒有辦法,入皇宮看那高聳的浮屠塔一眼。
璇珈靠著墻壁,長發包裹住身軀,顫抖地伸出手,把橫插胸口上的刀拔了出來。
噗嗤,鮮血涌出的一刻,她手指無力,讓刀落到了地上。
風卷著雨滴打濕手背,帶動早就腐朽的肺腑劇烈疼痛。
她要死了,可是內心卻沒有悲慟沒有難過,有的只是遺憾。
鮫人一族只有死在冢上才有轉世來生,死在紅塵人世,那就是魂飛魄散。
她只是遺憾,沒能再看一眼荒冢上的靈薇花海。
璇珈手指染著血,一點一點在地上,似乎是在畫什麼東西。
畫到最后,一股奇異的冷香讓她動作一頓,緊接著整個人僵硬原地。
死都不曾露出過一絲迷茫的臉,緩緩抬起頭。
哪怕看不見,也能憑直覺望向一個地方。她張嘴,先吐出一口血,沙啞出聲:“……您……”
樓觀雪并沒有靠近她,他厭惡鮮血,嫌棄骯臟,手拿骨笛帶著面具,冷冷于門扉處觀看她的死亡。
璇珈全身上下手指牙齒都在顫抖,是欣喜若狂,是誠惶誠恐,是死前最后的虔誠皈依。
她不顧橫流的鮮血,跪在地上,嘴唇顫抖。
不過她開口前,樓觀雪已經譏諷一笑,直接道:“不用跪我,我不是你想的人,也不打算成為牠。”
他聲音冰冷涼薄,跟深冬的雪一般。
璇珈卻沒有因此露出一點難過,她只是恍惚地,猶如夢中,喃喃:“我這是在做夢嗎,夢中還能再見到您。”
樓觀雪往前一步,眼里是戲謔。
璇珈察覺他的靠近,呼吸都緊張起來,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哪怕思維因為痛苦恍惚,神志不清覺得自己在做夢。
可是在自己的夢里也依舊束手束腳,像個稚子。
樓觀雪垂眸看了她一會兒,平靜陳述:“你快死了。”
璇珈跪在地上,聲音極輕問道:“是因為我要死了,您才過來的嗎。”
樓觀雪淡淡“嗯”了一聲:“我來拿一樣東西。”
璇珈笑起來,漆黑的眼眶中淌下一行血淚來,說:“我的靈魂都是您的,您想要什麼當然都可以。”
樓觀雪面無表情,并沒有被這種獻祭般的虔誠所打動,眼眸深處只有森寒冰冷。
泛著血光的骨笛,抵在璇珈的眉心處。
一股白光緩緩抽離靈魂,被骨笛吸收。
璇珈嘴中全是血的味道,血肉崩析、靈魂粉碎,跪在這人面前,她開始失魂落魄般喃喃。
“對不起,當年是我們的錯,害您神骨被抽,神宮坍塌。”
“是珠璣心懷不軌,引狼入室……但是我勸不住她,我勸不住她。”
她迷茫又困苦,倉惶地笑起來:“百年之前勸不住她,百年之后也勸不住……”
“我見到了一個被她下蠱的孩子,天生劍骨,就在陵光城內。我想救那個孩子,但是我也救不了。”
第24章 璇珈(七)
“衛家那個小孩, 我看到他身體內有‘種子’。珠璣動用了轉生邪術,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麼……但我怕她……”
璇珈絮絮叨叨,手指顫抖, 空蕩的眼眶茫茫然盯著一個點, 輕聲喃喃:“……我怕她對您不利。”
樓觀雪唇噙笑意,微微俯身,黑色傾瀉而下, 銀色面具冷漠神秘,他語調卻是輕佻慵懶的,仿佛聽到什麼笑話。
“對我不利?”
“她怎麼對我不利呢?”
璇珈張嘴, 卻說不出話來。
樓觀雪睫毛覆下, 神色漠然。
終于, 來自鮫族圣女靈魂深處的最后一絲神光被吸入骨笛之中。
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隱隱約約浮現一絲極冷的冰藍色來,幽暗似深海極光。
璇珈跪在地上,僵著脖子,仰著頭。
神光被剝奪的最后一刻, 她從喉嚨發出一聲不可抑制的嗚咽來,整個人散架般匍匐地上,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皮膚變老變皺, 頭發變灰變枯。
噼里啪啦——
外面的雨驟然下大。
擊在荒院雜草上, 冷風卷著雨沫、吹進窗內。
骨笛周身的紅光魔氣濃得仿佛要化實質, 繞在樓觀雪蒼白的指尖。
樓觀雪一襲黑袍,衣擺出紅紋妖異煞氣, 他往窗外看了眼, 漫不經心問:“鮫族每個圣女死去時都會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