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施工地終于沒有聲音了。
因為開發商跑路了,這成了一棟爛尾樓。
于是吵架的人換了另一批, 更加激烈, 也更加崩潰。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尖叫、下跪、大打出手,嚎啕大哭。
某一天, 他坐在墻上, 看到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爬到了爛尾樓的高處。
夏青的目光疑惑又清澈。
男人面色蠟黃, 穿著件過時老舊的棉衣,胡茬滿面,神色麻木,似乎也看到了他,卻什麼都沒說。
他從頂層跳了下來。
男人跳樓的時候,夏青應該是有聽到聲音的,卻又怎麼都記不起來那該是怎樣的聲音。
應該是骨骼碎開,血肉飛濺的響動。
殘陽如血,夏青臉色一白從墻上跳了下去,趕到時尸體已經覆蓋上白布。
警察拉好防護線,疏散人群。
夏青就站在原地,聽圍觀的人在討論。
他們罵開發商是個畜生沒良心卷錢跑路。又唏噓遇到爛尾樓只能自認倒霉。
還聽他們感嘆這個男人多可憐。
父母過世沒幾年,老婆就得乳腺癌走了,花了半生積蓄付了個首付等著給孩子結婚用,結果上個月孩子在外地上大學出了車禍,現在房子也打了水漂。
一生的塵緣羈絆,辛勤勞作,都如泡沫轉瞬成空。這個沒什麼文化,老實木訥的男人走投無路,只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終結生命。
夏青在孤兒院吃午飯的時候,也聽護士提起了這件事。
坐他旁邊兩個小屁孩上午剛為搶秋千打架,現在又為了搶塊排骨吵了起來,吵到最后哇哇大哭。
護士前一秒才說著“我要是他我也不活了”,下一秒就跑過去“又怎麼了,怎麼哭了啊。
”
另一個護士搖搖頭,對上夏青的視線,忽然愣了愣,彎下身小聲問:“青青,你是不是看到了?”
夏青咽了口飯,點點頭。護士急了,怕給他留下陰影創傷,趕忙找了心理醫生來跟他聊天。
最后夏青的檢查很正常,眾人舒了口氣,以為是他沒看清或者太小對死亡沒概念。
但其實都不是。
夏青記不起小時候的感受,就記得他是哀傷的。哀傷到很長一段時間,他坐在那堵墻上,看著對面高高的爛尾樓,總會想那個男人當時心里想的是什麼。
死去的父母?離世的妻兒?還是這棟成為壓倒他最后一根稻草的爛尾樓?
孤兒院宿舍樓欄桿上鐵圈生了銹,墻壁斑駁脫落掉漆,樓梯通向嬉嬉鬧鬧的宿舍。
夏青小時候只是有些古怪,但并不孤僻,他甚至和每個人關系都挺好的。
有一次咬著小伙伴給他的一塊錢的冰棍,他過樓梯口聽到了一個剛畢業的護士哭著打電話。
她就蹲在角落里,眼眶紅得像外面的夕陽,聲音顫抖,竭力嘶吼:“那你要我怎麼辦!你說啊!你要我怎麼辦!”
電話那邊是她異地戀的男朋友,日復一日的吵架讓這段年輕的感情岌岌可危,沉默很久后,電話那邊疲倦地說:“我真的不想每天給領導當完狗累死累活后還要和你吵架。我有點累了,你不累嗎?”
護士咬著牙齒說:“累,早他媽累了,分了吧。”
她埋頭哭了一會兒,又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還沒開口就是要錢,說她弟弟上大學了要臺新電腦,家里的房貸這個月也沒著落。
她崩潰地罵了回去。婦女頓了下,開始嘀嘀咕咕說教,說她大學讀完有個什麼用現在當個社工也沒幾個錢,全怪她當初任性沒聽大人的話選專業選工作。護士毫不猶豫把電話掛了,牙齒打顫,眼眶赤紅,臉上卻流露處一種迷茫來。
一種夏青在很多人臉上看過的迷茫。
“吃冰棒嗎?”夏青想了想,把另一個五毛錢沒打開的冰棒地給她。
護士明顯沒反應過來他在,愣了愣。呆呆接過,一口咬在下去,冰碎在嘴里,凍得她眼淚呼吸都在顫抖,卻牽強地笑起來。
小時候社會各界愛心人士會給孤兒院捐書。
夏青印象很深的一本,叫《活著》。
里面有句話。
“最初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來;最終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走”。
他對生死的概念或許就源于這句話。
然而院里的阿姨總騙他們,“死了就是去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繼續活。”
當然,她騙過了所有小屁孩,沒騙過夏青。
不過夏青的表現跟“被騙了”的小屁孩也沒區別。
因為他從來不抗拒生老病死,也不害怕離聚散,跟什麼都不懂一樣。
后來,福利院翻修,墻被重建,那兩個總是打架的小屁孩有了收養家庭。
護士辭職離開,而對面的爛尾樓又被新的投資人撿了起來。
很多人說這新投資人是個好人,死過人的房還繼續建。
某年的九月一。
他開學,房開盤。
開盤當天,對面樓盤掛滿了密密滿滿的夸張橫幅。
夏青背著書包,咬著綠豆冰棍,隔著街道看大紅橫幅上的字。
【熱烈慶祝春江花園盛大開盤】
【居繁華之上,覽盛世美景】
【純正的生態水岸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