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瀕死的幼獸,把刀給了瑤珂。
“你不是后悔了嗎?說不要真神臨世只要我平平安安?”
“那殺了我!殺了我啊瑤珂!”
淚水滴到瑤珂的手背上,她被燙得差點握不住刀。
樓觀雪幾近哀求地說:“殺了我吧。”
碎骨重生,血肉還母,以后我就什麼都不欠你的了。
瑤珂握著刀,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她跟雕像一樣站了很久。
之后強行把自己的感覺撥出,跟沒有靈魂似的,點了點頭。
她彎下身來,就像是一個接受孩子無理取鬧的母親,銀藍的眼眸空空蕩蕩,平靜說:“……好。”
冷宮血光煌煌,火一點一點燃燒起來。
夏青看著瑤珂拿著刀,殺了五歲的樓觀雪。
男孩的死去的一刻。
障終于破了。
刀滾到了地上。
瑤珂看不見,也沒去看男孩的尸體,她只是在原地呆了很久,像是已經徹底抽離七情六欲,剩一具不會難受不會痛的軀殼。神情蒼白麻木,然后原地搖搖頭,扶著墻往后走,低聲跟自己說:“……今天是驚蟄啊,阿雪的生日,我得做碗長壽面。還要回去刺繡,對,我的刺繡還沒繡完呢,夏天到了,該給阿雪換新衣了。 ”
她喃喃自語,步伐很慢,摸索著回了宮殿。
火光在這一刻大盛,“轟”,斷壁頹垣頃刻坍塌,碎成粉末。
夏青看著火光中瑤珂摸索著回了桌子旁,彎下身在地上想摸索針線,卻最后摸到了一本書,那本她曾經抱著樓觀雪在書岸邊一句一句念過的《詩經》。
她已經沒有淚水可以流,維持著一個姿勢僵在原地。
心頭血早就落盡,油盡燈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匍匐著跪下身嗚咽抱住那本書。
長發披下,遮掩住了顫抖的身軀。
她也死了。
死在障內,青絲消融,血肉消融,最后剩一具皚皚白骨。
從上面長出了一朵冰藍色的、層層疊疊的花來。
——鮫人死后尸體腐爛會化成水,在白骨上開出一朵靈薇花。
花香冷冽荒蕪,絲絲蔓延,帶著屬于大海的潮濕記憶。
風吹得白骨作灰,也吹散了那朵靈薇花。冰藍的花瓣隨風揚到空中,泛著幽微的藍光,和傳說里一樣于海上驚蟄夜照離人歸故冢。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照不盡的離人,回不去的故鄉。
夏青眼睛酸澀,難過地閉上了眼。
樓觀雪站在旁邊神情冷漠,等一切結束,往前走了一步。
夏青驚訝地睜開眼,卻見樓觀雪走到了還未被障粉碎的五歲的自己尸體身邊。
少年帝王伸出手,從堆疊如雪的袖中露出腕,上面系著一條縹碧色的發帶。
他解開手腕上的發帶,然后扶起男孩冰冷的尸體,養尊處優修長的手將男孩亂糟糟的頭發束好。
垂下睫毛,神色平靜,聲音淡若月色低聲說。
“她沒騙你,這確實是保平安的。”
樓觀雪頓了頓,淡淡道。
“你活了下去。”
“活成了我。”
男孩的尸體最后也隨障消失。
夏青不知不覺恢復了原來的身形,站在不遠處,呆呆看著半蹲下去的樓觀雪。
在一切扭曲灰燼重啟前。
樓觀雪抬頭,望了他一眼,依稀如摘星樓初見。
夏青想了很久,在出障的最后一秒,聲音很輕,對他說:“生日快樂,樓觀雪。”
第18章 璇珈(一)
夏青靈魂抽離,回到了寢殿內。
障內一晃好幾天,可是在現世卻只是一場夢,時間地點都沒變。
骨笛瘋狂拍著他的手背,急切又擔憂。
夏青動了動手指,醒來時發現在自己倒在地上,入眼還是華麗冷寂的帝王寢宮。夜明珠懸在雕梁畫棟的天壁上,散發出清寒的光輝。
骨笛見他有動靜,欣喜得不行,俯沖過來就要去蹭他的臉,被夏青一把抓住了。
他爬起來,現在頭很痛,啞聲警告道:“你給我安分點。”
骨笛委屈巴巴地聽話,從天上趴到了地上。
夏青在原地緩了會兒后,閉眼,很輕地喘了口氣。老實說,他現在有點懵,入的是樓觀雪的紅塵障,卻好像是他靈魂淬火渡了一次劫。
他第一時間跑到床邊去看樓觀雪。
寢殿中央的床榻上,剛開始那些縱橫如枷鎖長蛇的黑霧煞氣已經消失了,同五歲的他的尸體一起被一場驚蟄夜火燒得干干凈凈。只是樓觀雪依舊沉睡不醒,黑發散開枕上,唇色寡淡,眉心的邪光散了。比幼時深邃了許多的五官介于英挺和昳麗間,膚白如雪,鼻梁高挺,睫毛卷翹落下一重很淺的陰影。
夏青從來沒有這樣認真看過樓觀雪,看久了,驀地生出一點難過來。
難過。
這對他來講其實也是一種很罕見的情緒。
夏青幼年生長的環境注定與眼淚、離散結緣。坐在那堵墻上,看見太多人走又看見太多人進來。
人們生老病死,人們愛恨別離,他安安靜靜將一切收入眼中,卻很少為此而遺憾難過。
不是他如草木頑石,不懂感情,相反夏青自認還是挺感性善良的。
他是個正常人,當然知愛恨、懂愛恨,只是愛恨并不能成為牽動他情緒、擾亂他心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