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而易見,是銀杏齋主讓他這麼做的。
“那麼這份記憶,老二很可能也看過。”木葛生喃喃道。
以松問童的性格,即使銀杏齋主交代他不可查看,他也必然會刨根問底——而他看過之后,選擇將這份記憶封存在盤庚甲骨的傳承之地。
仿佛就是為了多年后,他們二人前來,再度將其打開。
在木葛生的印象中,松問童是銀杏書齋最灑脫的人,任世事天翻地覆,這人依然活得壽比南山,最后痛快撒手人寰,拍屁股走人毫不留情,還得麻煩人去給他掃墳。
難以想象對方在多年以前,曾在這里留下一份記憶,直到去世前都噤聲不語。
這顯然不是松問童的性格,如果只是一份單純的記憶,對方肯定早就興沖沖拿出來眾人有福同享,一同看看尊師當年的黑料。
但他并沒有這麼做,反而鄭重地將其封存在傳承之地,還告訴了柴束薪開門的方法,又翻修蜃樓,替他們的到來鋪好了路。
這顯然是一個局——很多很多年以前由銀杏齋主設下,松問童代為傳遞,最后隔世經年,遞到他們手中。
“我有種不太妙的預感。”木葛生揉了揉鼻骨,“通常師父都是有話直說,像這樣兜個大圈子把消息遞給我們,都不會有好事。”
柴束薪嗯了一聲,“你還要繼續看麼?不想看的話,我可以打破這個幻境。”
“當然要看。”木葛生打起精神,“來都來了。”
雖然朝夕相處,但他們確實對銀杏齋主的過往一無所知。
更想不到他竟然出自蓬萊。
“諸子七家的關系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木葛生搖搖頭,又笑道:“不過我倒是對師父的真實年齡好奇很久了。”
“得此良機,必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個倚老裝嫩的老頭子。”
柴束薪:“如今你也是了。”
木葛生:“彼此彼此。”
莫傾杯,八歲入蓬萊,二十歲取得試劍大會甲等優勝。
當代蓬萊門主提起自己的這名弟子,淡淡道了一句:驚才絕艷。
根據蓬萊門規,歷代試劍大會甲等優勝者,都破例準許進入藏經閣一夜。
蓬萊藏書浩如煙海,攬盡天下絕學,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術真傳,以及深埋于歷史中的千古真相。五個時辰內,入閣者可任意讀取,換言之,在這五個時辰里,他坐擁整個人間。
藏經閣十年一開,但凡入閣者,皆為傾世之杰。
——而莫傾杯是唯一的例外。
當日這位天才拎著酒壺,大搖大擺進了藏經閣,不到五個時辰,就連人帶壺被扔了出來,酩酊大醉,躺在青石階上一覺睡到天亮。
醒來后酒意未消的青年抹抹嘴,將酒壺灌滿,騎著青牛揚長而去。
就此下山。
當日正午蓬萊傳出消息,門主座下弟子莫傾杯,就此逐出師門。
修為盡去,入世歷練。
倏忽數載,冬去春來,那之后又是許多歲月。
青年風華未逝,幾度改頭換面,在江湖闖蕩,也起興拜過朝堂。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他叼著稻草躺在牛車上曬太陽,也曾一蓑煙雨與人論劍,煙花巷陌把欄桿拍遍,指點江山、語驚王侯,自是白衣卿相。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不似謫仙人,倒像紅塵客。
木葛生坐在酒樓上嗑瓜子,邊看邊問:“這是師父的第幾個相好了?”
柴束薪倒了杯茶,“記不清了。”
“沒想到連你都記不清了。”木葛生連連搖頭,拍凈手上渣滓,“師父這下山走一遭,不說別的,就光是這紅顏知己的數量,頂得上別人幾輩子。”
“怪不得他老人家在銀杏書齋活得那麼清心寡欲,我這師娘們要是都搬進來,白水寺怕是要成了女兒國。”
柴束薪冷靜地心算了一下數量,道:“住不下。”
木葛生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好家伙,怕是得有三宮六院才行。”
“紅顏易老,不過一晌貪歡罷了。”柴束薪給他重新倒了杯茶,“先生前幾天剛去掃過墓。”
“不是祭奠他幾十年前一起華山論武的那個兄弟?”
“那是其一,還有祭拜他當年剛下山時救過的藥娘。”
木葛生想起來了,莫傾杯初入世時救過一名醫女,兩人結為好友,后來醫女名滿江湖,成為一代圣手。
說是好友,但對方終身未嫁。
一見誤終身,紅顏白發,對方卻依舊風華。
木葛生道:“我都沒法說師父是有良心還是絕情了。”
柴束薪淡淡道:“不是同路人罷了。”
“也是。”木葛生喝了一口茶,“同路知己,一生不過寥寥。”
說著看向窗外,“今日是大寒。”
莫傾杯入世百年,名義上雖然被蓬萊除名,但護山大陣攔不住他,他自有辦法。
每年大寒,他都會回一趟蓬萊。
去瑤臺邊釣幾條魚打個牙祭,看看矮個師弟有沒有長高,松竹楓林里遛個彎,最后再去一趟庫房,偷點東西做明年的盤纏,就當師父給的壓歲錢。
以及,見一個人。
湖面上一葉扁舟,莫傾杯撐著長蒿,頭上一頂斗笠,青衣木屐,腰間掛著酒壺。
“……塞北出了個才子,滿京城都在傳他的詩,金陵的新花魁彈得一手好琵琶,蜀繡又出了新花樣,原來和我同儕的王大人退休了,在家帶孫子,看身體還有十幾年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