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地獄,不過如此。
連抬擔架的鬼魂都被嚇得冒出青煙,他們是新喪鬼,戰火里稀里糊涂就死了,壓根沒見過如此慘劇。
烏孽站在門外,她是酆都太歲大爺,對生死早已司空見慣,但她看著寺中景象,許久沒有挪步。
咱家真是在酆都待得太久了,她隱隱約約地想。
來來往往俱是魂魄,竟然都快忘了尸體是什麼樣。
人死了,尸身會冷。
比雨水還涼。
至少酆都還有忘川水、有青蓮燈、有鬼集百戲——什麼時候開始,人間居然變得比酆都更像幽冥地底?
烏孽感到無法言說的疲憊,一股炎涼由心而生。
她真的老了。
烏孽走進銀杏書齋,在香堂里找到了柴束薪,房間中到處都是血,不過不是木葛生的——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
結跏趺坐,是圓寂的坐式。
尸身前用血寫著八個字——
死得其所,葉落歸根。
烏孽認得這字跡,出自白水寺住持。
她也認得這死法,剝皮活剮。
不知過了多久,柴束薪開口,聲音嘶啞:“修行有素之人,端坐安然而命終,謂之坐化。”
“不棄故土,從容赴死。”烏孽沉默片刻,道:“功德圓滿,可入天道輪回。”
“……好。”柴束薪緩緩點頭,“那麼請您來看看,他入的是哪一輪回?”
他方才背對著香堂門,滿室血色繚亂,烏孽居然沒發現他懷里還抱著一人——正是木葛生。
不過也就臉還能認得出來了,與其說柴束薪抱的是尸體,不如說他抱的是一灘巍顫血肉。
柴束薪壓根沒問這人還能不能救,他直接問的是木葛生去了哪一輪回。
烏孽咬了咬牙,狠下心道:“你是靈樞子,諸子的規矩你應該明白,天算子死后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我知道。”柴束薪的嗓音像是從心血中嘔出來的,“……但他于我而言,不僅僅是天算子。”
聲音迅速淹沒在暴雨中。
烏孽聽得心驚肉跳,她身后的兩個重傷的還等著搶救,當務之急必須把對方穩住——“要不這樣,咱家現在帶你去酆都一趟,說不定天算,呸,木家小子的魂魄還沒消散完,你們還能趕得上再見一面……”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柴束薪卻打斷她:“大爺。”
“咱家在,咱家聽著呢。”
“當初他從酆都歸來,對我們說他在昏迷的七天里做了一個夢,夢中紙錢如雪,他聽到了祭歌聲。”
烏孽一愣。
“諸子七家的祭歌源自上古,其中最古老的兩首,分別為《司命》與《禮魂》。禮魂傳于陰陽家,可安撫亡靈,司命傳于藥家,可延續生魂。此一生一死,諸子七家從此掌控陰陽萬事。”
烏孽當然知道這些,并且遠不止于此,《禮魂》就是歷代無常子成為敲梆人后,統率陰兵時所唱的祭歌,也是陰陽家最大的殺手锏之一。
后來的將軍儺舞樂,亦有旋律取自其中。
陰陽家掌死,藥家掌生,藥家之所以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除了傾世醫術,《司命》甚至可強行喚回亡魂,起死回生。
魂兮歸來。
烏孽難以置信道:“當初木家小子在陰陽梯中遇到陰兵,九死一生,最后是你趕到,把他救了回來……”
“那時他其實已經沒救了。”柴束薪聲音嘶啞:“我用了《司命》。”
“他在夢境里聽見的,其實是我的歌聲。
”
“你瘋了!”烏孽悚然驚道:“藥家已有百代人不曾用過司命!陰陽家的祭歌也只有敲梆人才敢用!這是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柴束薪搖了搖頭,發絲散亂,“我們做的這一切,早就將天命棄之不顧。”
“你瘋了。”烏孽連連搖頭,難以置信道:“司命最多只能用一次,你既然曾經用它治好了木家小子,就不可能再用第二次。”
“您有所不知。”柴束薪道:“司命雖是秘術,但其中原理其實很簡單,無非以命換命。”
“我上次貪心,只換了一半壽命給他。”
“如今看來,幸好還剩了另一半。”
無非以命換命罷了。
柴束薪放下木葛生尸身,跪在烏孽面前,“晚輩有一事相求。”
烏孽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如果之前她覺得自己對柴束薪還算了解,那麼剛剛的對話完全顛覆了她的所有印象,這個看似穩重的后輩身上有著難以察覺的冷靜與瘋狂,或許木葛生就是那枚經年的種子,一朝身死,將他骨髓深處的壓抑隱忍都炸上了皮相。
或許房間中的兩人并沒有什麼不同,一個肉身千瘡百孔,一個內心鮮血淋漓。
事已至此,她直接收回了勸人的想法,“你把門外那倆人給咱家料理了,你想求的,咱家答應你。”
她大概能猜到柴束薪求的是什麼事,“雖然修為耗盡,咱家也不知還能活多久,但是有生之年,咱家都會護著他。”
柴束薪跪在地上,搖了搖頭,“晚輩向您求的,不是這件事。”
“《司命》是秘術,除了以命換命,在召使過程中還會損耗使用者的修為,晚輩并非修士,只是身為諸子之一,有些許先天修為功德,上次已經損耗殆盡。
”
柴束薪俯身叩首,低聲道:“晚輩斗膽,想求您一點修為助力。”
烏孽一愣。
她身上還剩下多少修為,兩人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