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一脈以門派為盛,又是仙道之人,畫不成更是如今諸子中最年長者,幾乎有一家獨大之勢。但畫不成卻素來安靜無為,多年來甚少出世,甚至連銀杏齋主去世時也未來吊唁,烏子虛是第一次見他,吃不準對方是什麼意思,連烏孽也沒說話,面具變成一紙白臉。
卻是柴束薪開了口:“還有半刻鐘。”
朱白之面色不豫,“恩師去世,不來吊唁,七家齊聚,遲遲未到,天算子此人……”
畫不成神色淡淡:“他尚不是天算。”
柴束薪跟著開口:“香未燼,不算遲到。”
“靈樞子言之有理。”一道身影大步進入水榭,是松問童,他穿著白衣,背上依然背著舐紅刀,一把將手中信香插入爐中,“墨家至,煩請諸位再多等半個時辰了。”
諸子神色各異,屏風后傳來一陣低聲私語。松問童一撩袖袍,坐在案前,墨家多代一脈單傳,無親眷無子弟,他是唯一屏風后空空如也的諸子。
烏孽看著水榭情形,面具變作一個大笑。
木葛生和松問童一道進的銀杏書齋,此時正在香堂。
仍是夏季,窗外銀杏尚綠,枝葉沙沙聲隔窗傳來,陽光透過窗欞,輕塵浮動,樹影斑駁。
木葛生敬了一支香,道:“師父,這支信香,我在您這里點上,就不拿進水榭了。”
“當年在書齋,誰都覺得大師兄比我有出息得多,我知道自己在書齋待不長久,便將幾年時光當做偷閑,素來不知上進。少年輕狂,過便過了,將來酒酣大醉,也是難得的一場好夢。”
“我著實沒有想到,您會把天算之位傳給我。您是知道的,軍人與天爭命,本就不信命,四十九枚山鬼花錢,弟子愧不敢受。
”
“那年接到老二來信,得知師父去世,午夜夢回,想起您當初收我入門時說過的一席話。”
“不求深明大義,但愿無愧于心。”
“如今世事紛紜,學生步步斟酌,自問無能評判對錯。”
“千言萬語,只為一聲家國。”
一盞茶后,水榭外傳來放聲的長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有青年翩然而至,他裹著白色的大袖,衣袂飛揚。像是踏春方歸的游人,臨水而浴,風乎舞雩,詠而歸。
四周頓時靜了下來,眾人目光聚在一處,青年緩步踏入水榭,站在天算子的屏風前,俯身一拜,又轉身朝眾人拱手,安靜地笑了笑。
眾人見禮,朱白之率先開口:“木公子為何不入座?”
“師父高位,弟子不敢坐。”方才松問童已將水榭中人朝他介紹過一遍,木葛生執了個晚輩禮,“朱長老見諒。”
朱白之說話不兜彎子,開門見山道:“這麼說,天算子之位,你是不想接了?”
“不是不想,實為不能。”
畫不成開口:“你是銀杏齋主生前指定的繼承人,他挑出的弟子,不會不能。”
朱白之一聲冷笑:“只怕是不愿。”
“長生子。”木葛生朝畫不成拱手,道:“我大師兄就在蓬萊客居,師兄之能,勝我數倍,實在是比我更好的人選。”
“林眷生已入我蓬萊門下。”畫不成淡淡道:“我此番前來,他讓我給你帶一句話——謹遵師命。”
“既已入你門下。”松問童忽地出聲道:“不知這師命,遵的是先生的,還是你的?”
“并無區別。”畫不成道:“當年蓬萊到銀杏書齋求一人,訂有十年之期,到蓬萊后十年不可出山門。天算子算無遺策,不可能預料不到此事。
”
松問童一皺眉:“你什麼意思?”
“墨子也曾在我蓬萊求學,向來聰穎,不會聽不明白。”畫不成看了松問童一眼,環視水榭眾人,“蓬萊與銀杏書齋訂約的那一年,銀杏齋主便已確定了下一任天算子的人選。”
只是沒有明說罷了。
木葛生亦有過這方面的猜測,但他并不愿多想,此時驟然被人提起,剎那間有些怔愣。他隱約還記得那一日,他在月老廟前算了一卦,黃道吉日,宜出行。
但同是那一日,林眷生離開,星宿子來到銀杏書齋,而除了師父之外的所有人都下了山。那日書齋中發生種種,都是他們后來從師父那里聽來。
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這麼多事情在同一天發生,他竟從未留意。
師父是否有意為之?
如果是,又布的是什麼局?
木葛生迅速回神,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推脫天算子之位。他挺直了背,揚聲道:“想必諸位都知道,我出身木家,家中世代從軍。”
“非也。”朱白之道:“老夫看過你的家譜,木家十九代之前是教書的。”
眾人啞然,木葛生:“……”
“老哥哥,那時候你也是個雞崽兒吧?”烏孽插嘴道:“幾百年前的事了,計較什麼?”
“朱長老所知甚詳,想必也明白我如今的處境。”木葛生笑了笑:“我此番留洋歸來,勢必投身戰場。若貿然繼承諸子七家,刀槍無眼,一旦命殞,只怕于各位而言是更大的麻煩。”
“此兩件事并不沖突。”朱白之道:“歷代天算子從軍者不在少數,你出身天算門下,理應明白這一點。”
“晚輩明白。”木葛生點點頭,話音一轉:“第七代天算子,出身侯門,隨軍遠征而大敗敵國,從此遠戍邊關;第十七代天算子,家世清寒,少年從軍,最終位列將相;第二十三代天算子,入軍帳為謀士,后叛入他營,親手弒舊主;第二十六代天算子,明知大廈將傾亦不棄幼主,最終被亂軍斬于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