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德光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出去喝的爛醉,回來看著她,無聲地笑了,他說:“好啊,那你就別想著讀書了,好好在家養胎吧。”
在婚姻搖搖欲墜的那段時間里,她一度認為懷孕才是命運的拐點,是肚子里這個生命的存在毀了她本來可以得到的生活。可當時向德光還沒有那麼過分,她只是消沉了一段時間,很快又全心投入到即將出世的孩子身上。
沒關系的,她想,至少她現在有了愛人,有了孩子,有了曾經夢寐以求的溫馨家庭。
人在得不到什麼的時候就喜歡自欺欺人,像那只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狐貍,無論事實如何,反正總要找個理由讓自己心里好受。
到后面,時靜甚至已經遺忘了當初想要讀書的強烈渴望,一直隨身攜帶的獎狀也早就不見蹤影。她和當初嘲笑她讀書愿望的那些人也逐漸相談融洽,見了面各自吐槽兩句自己老公不洗襪子不做家務的壞習慣,再聊一聊剛出生的孩子吃什麼奶粉實惠又劃算。
如果向德光沒有剝去偽裝的外殼,那麼日子將會一直這樣,沒有期待也沒有波瀾的過下去。
然而時初三歲時,向德光第一次動手打了她。
以往他們吵架,向德光摔東西,砸墻,踢壞腳邊的一切家具,她曾經還為此得意過——向德光再怎麼生氣,也舍不得對自己動手。
可一個人若是情緒穩定,又怎麼會動不動遷怒于沒有生命的家具呢?她當時不懂這個道理,直到曾經落在家具上的拳頭落在她身上,她才不可置信地想,向德光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第一次被打后,時靜是想過離婚的。
向德光不愿意在協議書上簽字,她就想起訴離婚。可她對法律一竅不通,找了當初當服務員的那家店的老板娘,想問問她有什麼辦法。
老板娘四十多歲,聽她講了家事,不但不支持她離婚的想法,還轉過來勸她婚姻中兩個人磕磕絆絆是正常的,有了孩子,就要學會多容忍一些。
她剛開始還堅持,但老板娘問她——你現在沒有收入,離婚了孩子肯定判給對方,你愿意嗎?你和家人失去聯系這麼多年,離了婚孤身一人,別人怎麼看你?孩子成長過程中沒有爸爸或者媽媽,體會不到完整的家庭,就會像你一樣連童年都沒有,你想這樣嗎?
這些問題如同流星向她砸過來,在她離婚的想法上砸出了沉重的坑。
又是孩子,又是孩子,如果當初沒有懷孕,沒有生下時初,她就不會被這些絆住!
當晚她回家,向德光又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樣,跪下,求她、打自己、抓著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扇,一遍又一遍保證下次不會了。
她閉了閉眼,收回手,看了沙發一眼,時初蜷縮在角落,不敢抬頭、不敢出聲、不敢流淚,只是微微發著抖。
算了,再原諒一次,她想,就算是為了孩子。
后來的事情她已經不想再回憶,一切如同默片電影,快速而無情地掠過。
向德光變本加厲,工作不順心就借酒消愁,回來對他們母子拳腳相加。自己漸漸年老,眼角長出皺紋,日復一日洗衣做飯掃地,生活只有灶臺和孩子,偶爾出門晾衣服,聽見鄰居圍在一起討論誰家男人養了小三,誰家孩子在學校叛逆,誰家女人三十多了還濃妝艷抹,沒個正型……
向德光再一次喝醉酒,回家發了通脾氣倒床就睡。
凌晨三點,她看著七零八碎的家具,面目可憎的丈夫,還有半夜醒來不敢出門上廁所而硬憋著,最后憋不住尿床的五歲的兒子,心想憑什麼啊,憑什麼她要遭受這些?
憑什麼她弟弟可以上學,她就必須輟學打工?憑什麼別的姑娘從小就有漂亮裙子,她就只能穿親戚的舊衣服?憑什麼有些人生來事事如意,有些人卻連最基本的體面都難以維持?世界既然如此不公,為什麼不干脆來場災難集體毀滅?
思維一旦越過某個臨界點,就會如同野草瘋長,如同瀑布飛垂,一發不可收拾的奔向深淵。
她看著年幼的孩子,想到是他讓自己失去了讀書的機會,是他阻擋自己離婚,她近乎瘋狂地心想,干脆死了算了,大家一起死,死了就解放了。
時初聽到媽媽喊他,又是害怕又是欣喜地小跑過來,媽媽笑著看他,用很久沒有過的溫柔聲音說,你跟媽媽來。
他們去了廁所,時靜在水盆中接滿了水,讓時初去看。時初聽話地俯下身,下一秒,他的頭就被按進水中,慌亂間不住掙扎,鼻孔口腔都流進了嗆人的水流。
他先是驚慌失措,下意識地想掙脫,但小孩子力氣能大到哪里去,很快,他突然意識到一個事情——也許是媽媽想讓他死。
這個念頭讓他瞬間失去了掙扎的欲望,但時靜在恍惚間卻聽見了有人叫她。
是時初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喊她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