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泣血的樹,和落淚的葉。
林浮生不過是個聽故事的旁觀者,與這株老喬木至近至密的關系也不過是喬沉口述的過往,他只是喬沉的愛人,見到的尚且是這樣波詭云譎的一幕,而喬木是喬沉的根——
他扭頭朝喬沉看去。
喬沉卻沒給他打量自己的機會,他垂眼半闔,輕聲開口:“阿生,他如果打你,你不要忍,但也不要還手,你就逃,好不好?”
林浮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在喬木的眺望下,在老房子的凝視下,在人來人往的陌生小道上,低頭,吻了吻喬沉的左手手腕。
這是個承諾,他相信喬沉能明白——
今日的林浮生不管自己,只管喬沉,他的唯一要務就是護著喬沉。
喬沉笑了笑,重新邁起步子,向前走去。
兩人停在了喬家門口。
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喬家也不例外,這兒的民風淳樸,大家用的都還是大鍋灶頭,別說天然氣了,煤氣瓶都看不見一個。
喬沉聞出來了,是面,青菜香干湯面,喬福也愛吃這個,從前兩人一塊兒吃,兩個男人一頓能吃掉半筒,吃得滿嘴流油,連湯都剩不了一滴。
喬沉和林浮生就站在門口,沒進去。喬福背對著他們,舉著個鐵鍋鏟在灶臺前彎腰鏟面,鏟子和鍋碰撞發出了乒里乓啷的聲音,喬沉腿一軟,重重跪了下去。
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十九年,他聽著這個聲音過了十九年,喬福一個人,就用這麼一把柴、一把鏟、一個鍋,拉扯了喬沉十九年。
林浮生沒跪,他站得挺拔,卻微微向前傾了傾身,不至倨傲,但也不卑微。
喬福盛了半碗面,沒滿,轉過身的時候——
“啪”。
碗碎了一地。
面條軟踏踏地蓋在地上,湯汁從四面八方蜿蜒著流出去,整個老房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天邊炫麗的火燒云一點點出現,又一點點湮滅,直到旁邊的雞棚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一只公雞,搖晃著雞冠,昂首闊步地走到那坨面食旁,一下一下地啄起食,喬福才出了聲——
“喬......喬......”那個“沉”字好像有千鈞重,沒法兒順暢地滾出喉嚨,就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喬福一張干枯開裂的唇張張合合,才終于吐出來——“喬沉......”
“爸——!”喬沉終于忍不住了,“啪啪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臉上的淚水比面條的湯汁流得還要崎嶇肆意。
喬福哆哆嗦嗦走過來:“回......回來啦。”
喬沉仰頭看他,一雙眼里噙滿了水,喊不夠似的,又叫了聲:“爸——!”
喬福恍若夢醒,方才混沌懵懂的樣子一瞬兒全消了,那些遲緩的、年老的、像是邁不動步子似的蹣跚好像從來都不曾出現過,手不抖了,腿不顫了,連忙彎下腰,去把喬沉扶起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喬福猛地一拍手,從前廳的長廊穿過去,走到自己的房間,從墻壁上取下了個東西。
喬沉愣住了。
喬福把那鑲了邊、嵌了框的成績報告單遞給了喬沉。
其實也算不得什麼成績報告單,就是條短信,高考成績的短信,喬沉當年填的是喬福的手機號。
600來分,算不得多好,勉強挨著一本線,仔細挑挑專業,能上個省內的一本學校。
喬沉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績,這條短信晚了一年,才落進喬沉的眼底,像根針。
喬沉的眼睛被狠狠刺痛了,眼底猩紅一片,剛淌過淚的眼睛復而又涌上一汪清泉,啪嗒啪嗒——
林浮生輕手輕腳地從口袋里掏出張面巾紙,遞給了喬沉。
喬福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個年輕人。
“這是——”
喬沉抬起頭,看看林浮生又看看喬福,張口結舌:“這是我——”
這個家門進的太順利,面前的這張成績單又太過于燙人心窩,喬沉一時之間竟不敢把“男朋友”三個字說出來。
“叔叔好,我是喬沉的朋友,也是他的合伙人,我叫林生。”林浮生微微欠身,把面子給了十成十,又伸出了手。
喬福眼里的狐疑沒消,要只是單純的朋友,喬沉不至于結結巴巴說不出,可面前這個年輕人把姿態擺得足夠恭敬,又把臺階遞得足夠麻溜,喬福一時之間竟不好繼續往下問,只能把手往身上擦了擦,跟林浮生握了握手。
“還沒吃呢吧?”喬福過去輕輕拍了拍喬沉的后脖頸,像以前那樣,“爸給你燒面,成嗎?”
那可太成了,喬沉的頭點得比廚房里那只雞還勤快,一下一下地,連著頭頂的呆毛都在搖。
喬福笑了笑,順了順喬沉的頭發,又伸手去揉了揉喬沉有些紅腫的額頭:“在這坐會兒。”
他轉身又走,瞥見林浮生,腳步頓了頓,還是問:“林先生也沒吃吧?”
林浮生點點頭:“有勞。”
喬福一糙人,受不了這樣文縐縐的態度,他雞皮疙瘩都泛了一身,但也沒說話,擺擺手,出去了。
喬沉仍是呆呆地看著那張成績單:“我沒想到——”
林浮生笑了:“你這樣好,沒有人會不愛你,不用想不到。
”
話是這麼說,可林浮生自己也是堪堪松了口氣,一顆心放了一半。
面香重新在整個屋內流轉起來,喬沉使勁嗅著那點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