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看了看兩人,心臟沒有來地一揪。
他覺得自己和柳至秦都遺漏了什麼,它像陽光下的細小游魚,在清水里一晃而過,輕盈得如同沒有形體。
他的雙手穿過泛光的水,迅速收攏,可是那條游魚還是從他指間逃掉了。
陰影頓時涌起。
那是什麼呢?花崇不禁想,被他和柳至秦放過的那條游魚,到底代表著什麼呢?
“我要向高層匯報。”程久城肅然道:“花隊先回去休息,你……”
說著,他看向柳至秦,那眼神既有前輩的慈愛,也有重重擔憂,“你的禁令還沒有解除,還得被特警監控。”
柳至秦笑了笑,“我有數。”
程久城嘆息,“明天傍晚之前,我給你們一個答復。現在都去睡覺,別再熬了。”
柳至秦轉向花崇,正欲說話,余光卻瞥見墻上的監控顯示屏。
不知什麼時候,顧厭楓已經回到了那間四面白色的看守室,并且像此前很多次一樣,微笑看著攝像頭,就像正與他們對視。
注意到柳至秦的視線,花崇也看向顯示屏。
顧厭楓稍淺的眸色被燈光照得更淺,他此時的模樣稱得上美麗又無辜。
花崇看了會兒,輕聲問:“你說,他現在正在想什麼?”
幾秒后,柳至秦在花崇腰上拍了拍,“走吧,回去睡一覺。”
兩人離開后,程久城還注視著顯示屏。顧厭楓似乎是乏了,終于移開視線,打了個哈欠,在床上躺下,緊緊蜷縮起來,像一只煮熟的蝦米。
“花崇,安岷。”他的嘴唇以極小的幅度動著,沒有人能夠聽見他發出的聲音,他重復了好幾遍,然后將自己蜷得更緊。
不久前在審訊室,他竟然睡著了,回憶也因此中斷。
高大的男人指著院子里被束縛的人,那是個比他父親還要矮小瘦弱的中年男人。
他必須殺掉對方,就像殺掉那個企圖侵犯他的大學生。
他搖頭,不愿意,不斷往后退縮,大喊大叫,想找到父親,他害怕得掉淚,手腳不聽使喚地顫抖。
高大男人將他拉到一旁,抓雞仔似的捏著他的兩條手臂。他拼命掙扎,可是毫無作用,那雙手就像鐵鉗一般,幾乎將他的骨頭折斷。
高大男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不久,又來了兩個男人,他們往他的血管里扎針,他不配合,血管被戳爛,流了很多血。
那一管冰冷的藥水還是被推進了他的手臂,他的意識逐漸變得昏沉,卻又亢奮。他似乎不再是他,但拿起斧頭的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走向那個干瘦的異國男人,對方跪在地上瘋狂求饒。
他舉起斧頭,心里有個聲音說停下來,但他停不下來。
斧頭砸下去,紅白色的粘液像噴泉一般爆涌,帶著一種生命垂敗的力氣,回光返照似的打在他臉上。
我又殺人了。他想。
上次殺死那個大學生,是要反抗對方的侵犯。那這次是什麼呢?他要反抗誰?
斧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也隨之倒下。地上是從那個可憐男人身上流淌出來的生命,沾了他渾身腥紅。
他被拖起來,仍是像只任人丟來摔去的雞。
“起碼會殺人,是個天生犯罪者。”他聽見有人這麼說。
那一刻他發瘋般地想要反駁。
我不是!
可那些紅色白色的東西讓他根本叫不出來。
他就是殺人了,小小年紀,就已經是個犯罪者。
他見到了許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們被關在一個幾乎看不到天空的地方,被“老師”高強度地灌輸知識,每個月進行一次體檢,每周都有智力測試。
數年之后,他知道這里是“銀河”基地,而他和那些孩子都是“銀河”的試驗品。
試驗品這個說法其實并不準確,因為真正的試驗品是他們的母親。她們經過了也許很痛苦的人體改造,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塵哀”。
塵哀,塵埃,多形象的名字啊。
渺小得像這世間隨處可見的塵埃,注定走向悲哀的結局。
很多少年沒有見過他們的母親,“塵埃”活著的不多,絕大多數在產下一到兩個后代之后就因為衰竭過世了。
但他的母親卻還活著,和他一樣被束縛在不見天日的基地,名叫葉鈴蘭。
他覺得自己比葉鈴蘭幸運,因為至少在基地,他能夠自由行動,他在網絡入侵上打敗了一群比他年長的人,進入了被重點培養的梯隊。
所以他可以去天臺上看看天空。
葉鈴蘭卻只能待在一間牢房里,他第一次見到葉鈴蘭時,那個女人身體上連接著至少十條感應線,憔悴又丑陋。
他從“老師”處得知,除了他,葉鈴蘭還產下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比他小三歲,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自那以后,葉鈴蘭就再也無法生育,成了一個沒有用的“塵哀”。
可這粒“塵哀”又偏偏沒有死去。
葉鈴蘭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悲憫,似乎還有內疚。她總是對他說對不起,媽媽救不了你,媽媽只能救一個。
他不太能理解。
她救了一個?哪一個?弟弟嗎?
噢,也許像他們這樣活著,死去的弟弟才是被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