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和渾身濕透,還沒走進家門,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喊:“顧家和你他媽這個點才回來?”
錢麗蕓的聲音,他的母親。
顧家和也不知道她這句話在罵自己還是在罵別人。
顧家和的家就在這一排平房中的一家,說是“房子”都有些不準確,感覺更像是四面磚墻摞起來的一個閉塞空間。
這鳥籠一般的房子,墻壁薄得好像隨時會碎掉,窗戶也是爬滿裂紋的單層綠色玻璃。
“滾過來自己把這個洗了!”錢麗蕓從水池里拿起一條內褲,猛地甩了甩。
今天她又抹著鮮紅的劣質口紅,頭頂長出的黑發和下半截掉了一半的棕色,形成了一種詭異的不協調。
顧家和對這些話語已經見怪不怪。
顧家和初中第一次夢遺,就被她喊得幾乎整個城中村的人都知道了。
鳥籠外面的走廊里有一排洗漱池,整個弄堂里的人家都在這里洗衣服。
“你放那吧,早上出門太急,待會兒我自己洗。”顧家和的走到她身后,輕聲說了句。
錢麗蕓仔細打量了他一眼:“怎麼今天這麼大雨也不帶傘啊?你的腦子呢?”
“忘了。”顧家和不跟她爭吵,只是回到自己窄小的房間里,放下書包,脫掉濕透的校服。
他的家勉強算得上一個兩室一廳。只是那個廳,沒有沙發,沒有電視,只有一張傷痕累累的老式八仙桌。上面摞滿了錢麗蕓做小生意失敗的囤貨。以及一大堆她的藥。
錢麗蕓心臟有點老毛病,她天天說是被顧建民氣出來的。
顧家和看過她那些藥盒子,確實都是心血管用藥。
只是她幾乎沒有按時吃過。
顧家和的房間,前后不過五六個平方,放下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之后,就只剩下一個過道,硬是被他塞下一張窄窄的書桌和椅子。
小房間最大的缺點,就是緊鄰著隔壁父母的主臥。
顧建民和錢麗蕓每到晚上就會吵架,甚至動手。顧家和從五歲聽到現在。
顧家和為此甚至報過警。平城的片兒警來過一次,和稀泥調解完以后,兩人繼續照打不誤。
天不早了,身上的衣服還全濕著。顧家和打開書包,看到了那條濕漉漉的白毛巾。
顧家和先去衛生間草草沖了下澡,把渾身擦干,換了一身干凈衣服。
然后走到走廊的水池旁,把衣服和那條白毛巾泡到盆里,水很冷,他也顧不上燒熱水了。用兩只手搓了搓,擰干,掛到了一排水池上方的晾衣架上。
“這毛巾哪來的啊?”錢麗蕓看他掛起了一條陌生的白毛巾。
“同學給的。”顧家和垂著眼皮從她身側掠過。
“摸著不錯,曬干了放衛生間去。”錢麗蕓用干瘦的手指摸了摸毛巾的表面。
“不行,明天我要還給他。”顧家和突然聲音大了點。
“什麼同學啊?這麼小氣。一條毛巾還要還。”
顧家和沒再接話,轉身進了屋關上門。
只是清凈沒有幾分鐘,外面就傳來了砸門的聲音。
“錢麗蕓,你她媽的又把門關了!”
顧建民的聲音,后面跟著一聲玻璃瓶子清脆的爆裂聲。顧家和手里的筆抖了抖,下一秒又穩下心神。
多年來,顧家和已經練就了只需要聽一句他的音調,就能判斷他今天又喝了多少的本事。
顧家和的家,從來沒有過完整的一個小時的安靜。
從高一起,班里男女生就在傳閱各種青春小說。
顧家和沒有看過一本。他不是沒興趣,他是看不下去。在他的青春里,從來沒有那些浪漫的煩惱。他無法和漂亮的男女主們共情那些羅曼蒂克的小資難題。
他生活中最大的困難,是怎麼過濾錢麗蕓的謾罵,是怎麼忍受顧建民的暴力。
顧家和唯一稱得上避風港的去處,還是十幾公里外的外婆家。在他剛記事的時候,在外婆家住過一段時間,度過了還算快樂的半年。至少飯是熱的,衣服雖舊卻也一直干凈,還可以在巷子里招貓逗狗。
只是如今外婆身體也不算好,獨居多年,也無心無力經常來看他。
顧家和仍是會抽空去外婆家,但每次顧家和去的時間久了,必然會被顧建民一個電話叫回來。而每次等他回到家,也并沒有什麼大事。
顧建民總是這樣奇怪,自己并不喜歡在家呆著,卻希望顧家和能明白這才是他的家。
真是一種奇怪的領地意識。
今天開學第一天,難得沒有晚自習。他拿出老師布置的作業,看了五分鐘卻一個字都沒看下去。
顧家和從書里抬起頭來,透過碧綠的玻璃,看向走廊晾衣架上飄著的那條白毛巾。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剛剛那個陌生同學的眼睛。
一雙漂亮的杏仁眼,他雙手干凈,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頭發短短的。
整個人看起來,是嶄新的。
顧家和找了半天,只找出這麼一個形容詞。
對,他像是,一本裝幀精致的硬板書里最漂亮的扉頁。
嘶——
顧家和翻動手里的練習冊,卻被紙頁邊緣劃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