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過窗戶,褐衣的少年轉了個身,外面雨聲淅淅瀝瀝,旁邊人干凈清冷的氣息卻縈繞不散。
他抱頭,望著天壁,笑了下心想,來日方長。
真的來日方長。
然后逗著逗著,最后都不知道是誰逗誰了。
沉寂時間凝固的世界,傳來少年一聲低啞的笑。短促而蒼涼。
裴景不敢想象,楚君譽在自己生命中消失,會是什麼樣子。
時光里孤僻清冷有一點毒舌的淺眸少年,碧落黃泉不再有。
強大神秘無數次護他安全的銀發青年,春夏秋冬不再有。
第一眼的意中人。
唯一的情竇初開。唯一的心魔橫生。
“楚君譽……”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和空無一人的世界里,說:“等我。”
*
天郾城已經成了一片人間煉獄。
不知是哪一天,往生之海忽然逆流,潑天大水起萬丈俯沖而下。淹沒了所有建筑,淹死了所有畜牲。剩下的只有混濁的水,和縮在陰影里,瑟瑟發抖,不敢出來的修士。海底出現了一群人,他們喜愛挖食修士丹田,壓抑萬年的惡鬼出籠,展開瘋狂的屠殺。
一塊浮木靠在被淹的只剩一角的城墻邊。
僅僅一墻之隔,是利爪撕開肚皮取食內臟的咀嚼聲。
絕望的哭泣,痛苦的嗚咽,像這座城上空沉沉壓下的烏云,壓抑森冷。
緊繃成一張紙,等死神的利爪。
喬慕財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屏住呼吸,呆了多久。那群怪物剛出來,還未適應周圍的幻境,似乎還是雙目失明的,只能憑氣息尋找修士。
隔墻的倒霉蛋,就是不小心被水蛇咬了,血滲出來吸引了怪物。
喬慕財坐在浮板上,抱著自己的腿,身后是一片血腥。
可他大腦空蕩蕩,什麼也不愿去想。神色蒼白,眼下是很重的青灰色。亂七八糟開始理思路,他入天郾城是為了什麼?哦,是為了找哥哥。不過最后找到的,是湖底一具早就腐朽的白骨,剩掛在脖子上的錐形紅瑪瑙告訴他,那是哥哥。他是一個人進來的嗎?好像不是……
他把頭埋進懷中,不敢大口喘氣,甚至不敢哭。
因為眼淚也也是氣息的。
……好像不是,其實還有一個小伙伴的。很厲害,很有錢,拔劍的時候還特別帥。不過,現在應該也和他一樣,縮在某個角落等死吧。
不,張一鳴不會這樣死的。他就算死,也不會那麼狼狽。
喬慕財這輩子嬌生慣養,本以為追魂宮之行,已經是人生最大的難關。沒想到,一轉眼,命運的真相森然剝落,直接露出終結。
他太疲憊了,把背往冷硬的石墻上一靠。
突然,一道深紫色的光,在海底發出,蕩漾在水面上,刺得人眼淚都出。
喬慕財愣住,墻后怪物咀嚼的聲音,似乎也停了,隨即發出嗚嗚嗚的語言,惶恐而敬畏。
萬物靜止,這被死海淹沒的城池,沒有一絲生息。天地風云卷動,轟啦,是驚雷自天地聲,裂開蒼穹。
陣雨劈天蓋地下了起來,像冰冷石子打在身上。
喬慕財死死瞪大眼。
看著紫光中央,讓驚雷陣雨為背景,深海里走出的男人。他裹在一層黑霧里。深霧濃厚如撕不開的夜,下面的衣衫似乎是紫色的,但也不重要了。這男子的皮相裹在霧中讓人看不清,骨相卻分明。
瑩白色,淌過冷光。隔得很遠看去,就是霧中的一具骷髏。他的出場伴隨著瘋狂的大笑,桀桀響在人的耳邊,比著雷聲更響,震耳欲聾。
海前所未有的平靜,怪物們也像他們一樣不敢呼吸。
天魔之主,驀地仰天大笑。
“我醒了,我醒了,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嘩啦又是一陣卷動天地的浩蕩,從深海底下,一條褐斑巨蛇破水而出。
張大嘴,蛇信子猙獰,宛如天幕上的一道閃電。季無憂眼底一片血紅,魔骨重塑后,他終于徹底覺醒。腳踩在巨蛇之上,俯眼看底下絕望慘叫的眾生,心中的暴戾得到了最大的滿足。
這才是他。
這才是他。
要什麼假仁假義的正道。
季無憂瞇起眼,立在天地中央,遙遙看著天盡頭,一道金色的光柱,獰笑一聲,語氣如銹劍上凝固的血:“我先依她的指令,毀了天梯,然后,再收拾你們。”
黑蛇長嘯,破云而去,一瞬間紫光炸收。
喬慕財下意識抬起袖子,遮擋了一下視線。
然后他聽到耳邊一聲,很輕很輕的“嘶”,一個和他一起躲在這里的老人沒忍住輕嘶了一聲。但這一聲,兩個人的血液都都凍結了。墻的另一邊,怪物繼續咀嚼,已經吃完了,到了舔食的一步。吃著吃著,聽到聲音,忽然就愣住了。
未開智的天魔模樣和人差不多,可蒼白詭異,多盯一秒就會頭皮發麻。他把手搭在墻上,頭就探了過來,天魔的吐息就打在身后。
喬慕財愣愣看著那個老人。
那個老人明顯也被嚇傻了。
喬慕財心生不忍,這雨下的很大,那聲“嘶”不足以它找到他們。
于是他伸手,想跟老人做一個噤聲的動作,讓他安心。
可是手剛揚起的瞬間,就見老人眼中閃過一絲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