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和那個人就皮膚貼著皮膚,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忽然壓缸的木板被人推開了。
吱嘎吱嘎。缸里的那個人渾身顫抖,像是遇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頭發收回,迅速化為了一灘血水。季無憂劫后余生,猛烈地咳嗽,咳出了幾根細長頭發,在地上化為血絲。
什麼東西打在身上,一點一點,他愣愣地抬起頭,抬頭看到烏云黑壓壓一片,下起雨來。
一場黑雨,濁蕩人間。他聽到遠處傳來各種痛苦的嘶吼,聽到眾鬼在驚惶疾奔。碩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生疼,但他現在也感覺不到痛了,少年從缸里緩緩站起來,渾身是血,是傷痕。
天地空茫茫,他的視線也一片空茫。
那麼短的一霎那,卻仿佛過了一生,給了他脫胎換骨般的記憶。
他往前走,漫無目的。在這時,他又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
“那麼你現在的愿望是什麼呢?”
神殿里厭世的青年,在雨夜里緩慢走出。一把黑傘,一襲青衣,整個人寡淡地似乎要融入這雨里,腳步踩過草地。季無憂的臉上淌過血水淌過雨,眼睛還是紅的,猙獰地望著他。
張青書笑了一下,眼里滿是高高在上的譏諷:“現在還是那個可笑的答案嗎?”
——我的愿望,現在,大概是超過張一鳴吧。
——超過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以對手的姿態,或者以朋友的姿態,而不是如今這樣,自己都厭惡的可憐模樣。到那天,你們會不會都認真地看我一眼?
……認真看我一眼。
季無憂不說話,低頭,捏緊拳頭,只往前走。
他每走一步,泥地上就留下一個深深淺淺的紅色的印子。衣服濕了,頭發也濕了。
張青書:“你走不出去的,這里是地下,到處都是妖魔鬼怪,你只要被抓到,就注定會死。”
季無憂停下腳步,抬頭,雨水流出少年蒼白的側臉。
張青書平靜說:“看到了嗎,生死關頭,最后能救你的只會是你自己。”
季無憂偏頭,眼眸里是麻木,開口聲音沙啞:“那我該怎麼做。”
張青書等他這句話已經等很久了。他神色厭倦,將傘折好,于手中化為一支筆,遙指天南方:“這個村子的存在本就是罪惡,既然是罪惡便沒有存在的必要。想出去很簡單,把這里毀了吧。”
“南村那里有一口缸,是所有邪惡的起源地,你去把它砸了,一切就結束了。”
季無憂手一點一點松開。一直以來清澈惶恐的眼,此刻帶了一絲隱忍掙扎。
張青書倦怠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毀了這里,隨你進來的那幾個人也都將和惡鬼一起永埋,你下不了手。可,現在擺在你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麼你毀滅這個村,要麼這個村毀滅你。”
“剛剛的事還不能叫你明白嗎?他們選擇拋棄你,因為你不是那麼重要。”
“你生來就不被喜愛,一直被拋棄。那麼為什麼還要去追求別人的喜愛,為什麼還要給人拋棄你的機會。”
“超過張一鳴——你知道你的張一鳴張師兄是誰嗎?”
季無憂咬緊牙關。張青書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片刀子,在他本就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再次割出一道極深極深的傷。
而張青書估計是第一次說那麼多的話,越說越煩躁,他一直都是這樣陰晴不定的態度,厭世又冷漠,不像個惡人,倒像個落魄桀驁的讀書人。
說到張一鳴,卻又平靜下來,視線落到季無憂身上,似笑非笑:“云霄首席大弟子,天試第一裴御之,卑微如你,又怎麼可能超的過他呢。”
轟,如驚雷炸在腦海。
季無憂豁然抬頭,眼睛紅得能蘊出血來,聲音也不像是他的,一字一字蹦出來:“你、說、什、麼?”
一場黑雨,永夜將至。
張青書笑了:“他是裴御之啊,我都聽說過的名字,你身為云霄弟子又怎麼可能不聽聞。”
“所以現在,你還覺得他是真心待你好的嗎?”
“你只是他歷練之時見到的一個可憐蟲罷了,他若是真的想幫你,以他在云霄至高無上的身份,自然能給你安排最好的山峰、最好的師傅、最好的同門,可,都沒有。他就看著你被欺凌被嘲諷當樂子,然后無聊了出來助一把。”
“你是他閑來無事救助的螻蟻。于是生死也如螻蟻。”
“既帶你出來,卻又不護你周全。他都沒管你的死活,為什麼,你還要去管他的死活。”
季無憂渾身如墜冰窖。
張青書的嗓音依舊那樣低啞,像生病一樣。
“裴御之沒做錯,所以你這樣又怎麼算錯。”
“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太廉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活下去和變強,才該是你踏入修真界最原始也最本質的愿望。”
張青書的身形在雨中近乎透明,最后,他似有若無的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道:“而且,這里有她,他們才那麼被動。出了這個地下世界,你又怎麼可能殺得了裴御之。”
季無憂只覺得腦子渾渾噩噩,但內心有什麼東西在蘇醒。狂風暴雨,萬鬼哭嚎,這個世界天崩地裂,一片血色黑暗,其中有人給他指出了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