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酒精顯然不如藥劑,文筠放下酒杯,昏昏沉沉睡去,夜里驚醒數次,天亮時訥訥地坐在床上,疲憊感未消,反倒更累。
夢里全是碎片般的無聲畫面,像被子彈擊碎的老舊窗玻璃。
他起身走去窗邊,雨沒有落下來,仍是萬里晴空,老天仿佛只是跟討厭陰雨的人開了個玩笑。
但昨天與荀慕生的相遇,卻不是什麼可以一笑即過的玩笑。
他拉上窗簾,將陽光關在窗外,回到床上,再次沉入夢中。
夜里睡不實,白天就更難安眠。在部隊里的年歲高速閃過,每一塊碎裂的光片上都有那個人表情生動的臉。
或笑或怒,或假裝生氣,或故作沉思……即便光片已經褪色,那人眼中的光亮卻經久不息。
文筠伸出手,想要抓住漫天飛舞的光片。如此,才能好好地、仔細地再看看那人。
但光片太鋒利——比當年插在戰術背心里的偵察兵匕首還鋒利,甫一握住,掌心與手指就被割破,劇痛難忍,鮮血直流。
抓不住的回憶。
留不住的人。
四周漆黑無光,仿佛夜幕降臨后的荒原。
文筠攤開滴血的雙手,失魂落魄地跌倒。
突然,光片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成群飛往遠方的混沌,如被霞光照得金光煌煌的河。一個人影從那光明與黑暗的交匯處漸漸顯形,姿態閑散地踱步而來。
文筠兩眼被亮光刺得生痛,生理性淚水浸濕了眼睫,兩眼卻始終盯著那人影,舍不得別開,舍不得眨眼。
好似一眨眼,那人就會消逝不見。
那人走近了,一身干凈無塵的特戰迷彩,連黑色的牛皮戰靴都光潔無灰,身后的光片凝聚成一張龐大的鏡子,投來閃耀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出一圈圓融的金線。
文筠費力地站起來,那人連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笑著與他說話,叫他的名字。他卻像看一場無聲電影,一個字也聽不見。
心里一個聲音說:你看,遲玉回來了。
他卻苦笑,明白只是一場夢。
遲玉的迷彩從來沒有如此干凈過,總是沾著泥漿、裹著野草,被血與汗浸透。
但即便知道是夢,他還是想聽一聽遲玉叫他的名字,哪怕一次也好。可離隊至今,他無數次夢到遲玉,夢里時有聲時無聲,卻終歸是一聲“文筠”都沒聽到。
夢境雜亂無章,毫無邏輯與規律可言。陌生的荒原頃刻變為熟悉的軍營。
初入特種大隊,文筠和其他人一道領了寢具,正往宿舍走去,走廊上忽地沖出一人,來勢兇猛,撞掉了他懷中的塑料盆。
有人追出來,吼道:“遲玉,你丫哪里跑!”
文筠還抱著被子,正要蹲下撿盆子,那叫遲玉的人已經搶先一步蹲下,撿起盆子往上一拋,跟耍雜技似的。
然而這雜技沒耍好,盆子在被子上彈了一下,沒能掛住,又滾下去了。
眾人哄笑。文筠有些惱,憤憤瞪向對方,目光相觸時卻登時愣神。
遲玉很帥,眼睛深邃有神,唇角微微上揚,是個痞笑的幅度。
追來的人一腳踹在遲玉腰上,正要開揍,突然兩眼放光,“嘿!遲玉,這你兄弟?”
文筠有點懵。
遲玉回了那人一腳,“什麼兄弟?”
“不是兄弟麼?我`操,你倆去照照鏡子,很像啊!”
大伙圍過來,文筠被擠到遲玉身邊,盆子飯盒被子掉了一地。
“真的有點像誒!”
“何止有點,很像好嗎!”
“也沒有很像吧?”
“他們一樣高!”
“臉也一樣大!”
“哈哈哈哈哈哈!”
場景再次轉換,駕駛訓練場暴雨傾盆,沙土被雨水攪成爛泥,又被高速飛轉的車輪拋向半空。
文筠坐在東風猛士里,在白茫茫的雨幕中如分海一般,劈出一道筆直的通道。
但放在車里的水,卻灑了三分之一。
副駕上的遲玉吼道:“兄弟你這樣不行啊!上次不是說了嗎?咱們開這車不能光拼速度,必須得穩啊!你看看你,這一趟下來水灑了一大半,這他媽還沒設障啊,以后有障礙了怎麼辦?杯子都得被你甩出去!”
文筠心里煩——老是沒提高,還要被身邊的人念叨,一下午就沒清靜過,一股氣上來,反駁道:“沒灑一半,就灑了三分之一。”
遲玉火了:“你還狡辯?”
“……”
進行駕駛特訓的夢斷斷續續做了一下午,夢里一直在疾馳,從最初把握不住穩度,到后來與遲玉角逐隊里的“車王”,再到之后和遲玉一道出賽,合作拿了個頭名回來……
醒來時,文筠急促地喘氣,好似剛與遲玉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比賽。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若不是前些日子再次駕駛了一回東風猛士,應該不會夢到當初學駕駛時的艱辛。
如果沒聽到荀慕生那句“他已經不在了”,或許不會做一天一夜有關遲玉的夢。
調休本有兩天,但文筠在家里坐不住了,周二就銷了假,繼續收拾趙禹留下的爛攤子。
趙禹得罪的商家是個連鎖農家樂,前些年不起眼,后來被一位大老板買去,這才越做越大。
大老板投資農家樂純屬玩票性質,平時從來不管,也不露面,交給專人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