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道路另一端的熱鬧相比,路虎邊的這方角落就像被遺忘了一般。
時間在這里被拉長,空氣極其緩慢地流淌,文筠唇角動了動,目光漸漸失去溫度,冷冰冰地刺向荀慕生。
荀慕生卻像知道他將有此反應一般,不驚不怒,亦不退縮,重復道:“但他已經不在了。”
這一聲,比剛才溫柔百倍。
文筠小幅度地搖頭,低聲說:“不……”
“如果他還在。”荀慕生語速緩慢地說:“這8年來,你為什麼過得如此孤單?”
文筠大口呼吸,隔著沖鋒衣都能看到胸口的起伏。
“你照顧的那位老人,是你小時候給予過你很多幫助的老人,并不是你的外祖父,對嗎?”荀慕生繼續道:“你為他養老送終,之后一直一個人生活。如果你說的那個‘他’還在,他為什麼不出現?”
文筠捂住半張臉,固執地搖頭。
“他已經‘走’了。”荀慕生狠聲道:“就算你再想念他,他也回不來了!”
文筠忽地甩開手,怔怔地往前走去。荀慕生大步追上,抓緊他的手臂就往車邊拉。
不遠處車流匯成流動的光,傷員被抬上救護車,看熱鬧的人卻仍未散去。
文筠腳下虛浮,繼續了半個月的疲憊像海潮一般,轟轟隆隆沖垮了岸邊的堤防。荀慕生將他往車里推時,他猶在奮力掙扎,四肢卻使不上多大的勁,顯得徒勞,顯得欲拒還迎。
抓著他的男人比他高大,力氣也比他大,一雙手緊緊掐著他的手臂,不顧他的掙扎,硬是要將他推上車,直到他的后腦在車頂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這番滑稽的推搡才停下來。
“對不起。”荀慕生突然慌了:“痛不痛?給我看看,我下手沒個輕重……”
“讓開。”文筠扶著車身站穩,“荀先生,請你別這樣。”
荀慕生如遭當頭棒喝,心頭一個聲音罵道:你在干什麼!
今晚,他本來只是想見一見文筠,以朋友的身份請文筠吃個飯,將來再循序漸進地發展。既不想逼迫文筠,更不想提到那個不知姓名的人。若文筠尚有戒備,不愿共進晚餐,他便將文筠送回去就是了,理由也早就想好了——周日晚上不好打車,我正好路過蓮安小區,捎你一程。
早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就算無法像面對其他人一樣虛情假意風度翩翩,也不至于情緒失控胡言亂語。
但從車里下來的一刻起,他便漸漸控制不住自己。
見一面怎麼夠?
吃個飯怎麼夠?
循序漸進怎麼夠?
恨不得立即劫走文筠,將失去的13年盡數討要回來。
可文筠連車都不愿意上,累得兩眼無關,裹著臟污的衣物,竟然寧愿招出租車,也不愿坐他的車,還要強調什麼“陌生人”,什麼“不記得”,什麼“有戀人”。
那人明明早就死了!
文筠用一個死去的人往他心口上戳,他將扎進血肉的刀拔出來,反手就刺進文筠心窩。
——“但他已經不在了。”
明知會傷害文筠,卻還是說了出來,不僅說了,還要重復!
若不是文筠撞到了頭,他不知道自己接下去還會做什麼。
文筠冷聲讓他清醒,就像呵斥一個毫無關系的人。
幾秒后,他嘗試著再去牽文筠的手,文筠一下甩開,眼底翻涌著暗淡的悲愴。
但那悲愴似乎很平靜,像細細流淌的溪水,再也掀不起驚濤駭浪。
“你說得對,他已經不在了。”文筠漠然道:“但這與你有什麼關系!”
第17章
秋高氣爽的日子才持續兩天,暗云又有降雨的征兆。晚歸者在瑟瑟涼風里緊了緊衣服,有人罵道:“靠!別是又要下雨了吧?簡直影響心情!”
出租車音箱放著搞笑的相聲,司機跟鸚鵡似的學舌,一個過時的段子不知聽了幾百遍,一路上自己跟自己捧哏逗哏,自得其樂,也不在意坐在副駕的乘客全程冷著一張臉,半點面子都不給。
直到停在蓮安小區門口,司機才收起相聲腔,看了看黑沉沉的天,抱怨起天氣來和大多數為生活奔波的人無異:“媽的下午還說要連晴一個禮拜,怎麼又要下雨了?耽誤老子做生意!”
文筠掃碼付款,說了“到蓮安小區”之后的第一句話:“好好的心情,就被突然改變的天氣給攪壞了。”
“可不是嗎!”司機想捶胸頓足,可惜施展不開,只好一拍方向盤,“兄弟你慢走啊!”
荀慕生的突然出現比臨時變天還糟糕,文筠回到家,只開了一盞燈,木然地看著屋里的陳設,片刻后低沉地嘆了口氣。
浮在天際的黑云像陡然壓了下來,剛下班時輕松的心情消失無蹤,只剩下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感。
他拉開一張椅子,渾身脫力坐上去,滿腦子都是荀慕生說的話、說話時的表情。他雙手捂住頭,盡力不去想,但拼命將荀慕生從腦海里趕走的后果,竟是頭暈耳鳴,胸口也堵得慌。
坐了很久,小區其他樓棟的燈次第熄滅,文筠站起身來,渾渾噩噩地洗漱,倒了杯溫開水,正想服安眠藥,拉開抽屜一看,藥瓶已經空蕩蕩。
沒有藥,只要飲酒助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