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上的車多了起來,江岌拐入小路,在狹窄顛簸的巷子中穿行。
明明是會彈鋼琴的,小時候江克遠還給他請過鋼琴老師,明明也是渴望觸碰那些黑白琴鍵的,為什麼在秦青卓提出要教他彈鋼琴時,自己卻下意識拒絕了秦青卓的好意?
江岌說不清楚,這種情況似乎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當秦青卓向他釋放好意的時候,他不但不想接受,反而還會產生排斥心理。
譬如之前那次,明明一開始用照片威脅秦青卓,就是為了要錢,但在秦青卓主動提出可以高價買下那張照片幫他解決債務問題時,他的煩躁忽然沖喉而上,甚至忍不住懟了秦青卓。
是因為秦青卓的好意讓自己覺得虛偽和厭煩嗎?似乎不是,江岌想,秦青卓并不招人討厭,他總是溫和得體,善意里藏著真誠,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甚至有時候,他會產生忍不住想要靠近秦青卓的想法。
那是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似乎也不是,自從江克遠拋妻棄子留下一堆爛攤子消失之后,他見慣了那些摻雜著憐憫的善意眼神,雖然不喜歡,但也談不上排斥——他早就覺得無所謂了,對著那些憐憫和善意只剩下麻木。
是啊,明明應該是麻木的,為什麼偏偏會對秦青卓釋放的善意感到排斥……風隔著頭盔發出了沉悶的嘯聲,江岌幾乎有些迷茫。
他想到了秦青卓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倏地,一個想法在他腦中閃過。
這想法一出,幾乎讓江岌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在這一瞬間想明白了這問題的答案——
其實不是秦青卓讓他感到虛偽,也不是他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是因為……秦青卓拋過來的善意太耀眼了,耀眼到近乎刺眼,一照過來,就讓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卑劣無處遁形,讓他本能地排斥被照亮。
畢竟一個人在黑暗里待久了,陡一見到這麼強烈的光亮,眼睛是會被灼傷的。
腦中出現一道聲音,江岌啊江岌,你是有多可笑。這麼多年了,為了錢不擇手段,卑劣到心安理得,居然一點潤物無聲的善意就把你嚇得收了手,難不成還想洗心革面?
從小巷駛出來,麓河就在眼前。江克遠就是在這里跳河自殺的。
江克遠死后,江岌一度避免經過這里,總是繞道行駛,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逃避關于江克遠的一切。
但剛剛想事情想得出神,居然又按老路駛到了這里。
此刻麓河邊上圍了一圈人,清一色地仰著頭,臉上掛著興致盎然的笑容。
江岌順著人群的目光抬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捏了手剎,降下了車速——
下午那場毛毛雨過后,太陽一出,此刻天邊竟然掛上了一輪彩虹。
他又一次地想到了秦青卓。
或許秦青卓于自己而言,就是那道高懸天邊的雨后彩虹。
色彩絢麗,誘人駐足,即便是自己這樣的惡人,也能得機會仰頭凝視。
但說到底,彩虹終究只是一道幻象罷了。
而幻象……終歸是會消失的。
他并非不想接受秦青卓的好意,實則是因為他不敢接受秦青卓的好意。他害怕秦青卓給自己更多的善意,多到他有些沉溺其中,甚至貪心地想從秦青卓那里汲取更多。
這次比賽大概率會輸掉,結束之后,跟秦青卓的這段交集也該劃上句點了吧,畢竟原本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與其沉湎其中,不如強迫自己清醒。
生活總是得繼續,沒有意義的期待,其實就是一種最絕望的自我欺騙。
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彩虹的幻象里,否則比賽結束之后,還怎麼面對日后生活的腳下淤泥?
必須要像以前那樣地活著,冷漠,麻木,無惡不作,無堅不摧地活著。這才是自己這種人的活法。
車子駛至酒吧門口,江岌跨下車,摘了頭盔,給摩托車上了鎖。
走向酒吧時他拿出手機,不知什麼時候,手機上收到了兩條短信——
“人死了,事沒完。”
“我要跟你見一面。”
江岌的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隨即面無表情地在屏幕上敲出一個字:“好。”
然后他走上幾級樓梯,推開了酒吧的門。
第36章
六點半,酒吧剛開門不久,但吧內的座位已經差不多坐滿了。
江岌推門走進去時,一眼看到這麼多人,第一反應是怔了一下。
見他走進來,酒吧里的人頓時齊刷刷看過來,隨即騷動起來,有人興奮地發出了尖叫聲。
站在門口的服務生朝江岌偏過頭,豎起手掌擋在嘴邊,壓低聲音說:“該叫老板娘給你漲工資了,好多是專門過來聽你唱歌的。”
江岌每晚八點開始唱歌,這會兒時間還早,他朝人群看了一眼,沒什麼反應,跟以往一樣,徑自朝里側的樓梯走過去。
走去樓梯的一小段路,有人舉著手機叫他的名字,他沒回頭,背著吉他上了二樓。
江北正坐在沙發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玩游戲,聽到腳步聲也沒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