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馳穩坐著,不為所動地看他,似乎是一定要夏安遠親口把那些話說出來。
這一次的僵持時間不長,夏安遠真的累了,他輕嘆一聲:“我昨晚睡醒的時候就已經九點多了,您留下來的那位小助理和張總那邊的人聯系不上你們,就來找了我。那個時候我已經給您打過許多次電話,和他們一樣聯系不上,問清楚了前因后果,才知道你們臨時去了樂亭縣。”
“我們都沒經歷過地震,對地震完全沒概念,張總那邊的人告訴我,五級左右的地震破壞力并不是特別高,但如果在震中伴隨有山洪泥石流這樣的次生災害,就會非常危險。”
“到了那個鎮子前頭,路被塌方的土石堵住了,交警不讓我們進去,只有一條很窄的臨時通道,供消防之類的搜救隊進去,我之前……在民間志愿搜救隊呆過一年,有經驗,所以跟他們一起進去了,兩位助理和司機師傅回了樂亭縣等消息。”
“要找您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向當地老鄉們打聽一下就行。你們一行人開的肯定都是好車,氣質打扮也跟山里的人不一樣,又是考察,我想,這個鎮子雖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他們幾十年里都難得碰上這種事,你們一進鎮子,也許還沒到鎮子,消息就會傳開。”夏安遠頓了頓,“知道你們具體往哪個方向去,大概也就能確定范圍。我能做的也不多,就,一邊幫著大家救人…一邊找您,腿上的傷,是在背人時摔了一跤刮到的,但您也看到了,沒什麼大礙。紀總,這樣夠詳細嗎?”
“你陳述的東西,只是陳述。
”紀馳盯著他,真像在拷問犯人,“沒有過程,沒有感受,天氣冷不冷,山里面黑不黑,路上滑不滑,余震有過幾次,中途渴不渴累不累,你都沒有說明,像一個匯報ppt的機器人,”他問,“你覺得這樣是詳細的嗎?”
照您的標準,我都能提筆寫篇高考作文了,可說這些,到底有什麼必要?
夏安遠立刻在心里反駁,他張張嘴,想要說出這句話,但最終還是生把它咽了回去。
欲言又止。
他不得不這樣做,雖然他知道他自己和紀馳,都最厭惡他這副樣子。
“你說你害怕,”紀馳看出來他不愿意回答,他只又問了一個問題,“是害怕什麼。”
夏安遠垂下頭,盯著晃動的水面,眼睛一眨不眨的,好一會兒,才低聲回答:“害怕您出事。”
水面有紀馳的倒影,跟燈光和水面一起晃蕩,零散的,細碎的。
這麼大體量的熱水自然不會在幾句話的時間里就迅速降溫,更何況這種高級浴缸能一直保持恒溫,可似乎夏安遠在水里捂得太久了,他感覺熱氣正從他露出水面的后背上蒸發,身體也很難再感受到初時的那股暖意。
總是這樣,人身體上的感知和七情六欲都一樣,如果一直這麼處在相同的溫度、環境、頻率不動一下,反而很容易喪失最原本的體認。
在安靜中,他聽到紀馳很輕地笑了聲,這笑幾乎只是氣音:“害怕我出事,”他說,緩緩地說,聲音穩而沉,“因為我手里握著能掌控你和你母親命脈的東西,我要是出事了,你就會一分也拿不到,甚至會因為沒錢接續醫療費,從而失去你母親,是這樣嗎?”
紀馳的聲音混在水霧中,跟著它們的行進方向,在浴室里不斷回響,最終凝結到冰涼的瓷磚上,又化為水珠,被地心引力拉扯、延長、交匯、成股、成流,淅淅瀝瀝再淋到夏安遠身上,冰得他一個激靈。
夏安遠知道再忍幾秒,他就能耍賴一般逃避掉這個問題,或者順利組織語言,換一個相對理性體面的回答。
但他腦海里閃過一張張死人的臉,閃過黑夜的山林,閃過在大自然力量面前無能為力的驚惶恐懼,他好像發現那些陡生于一天前,他不愿意回溯也不愿意讓紀馳感知,被自己擰成緊巴巴一團壓在最深處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決堤爆發,也像沒什麼能阻擋住的山洪一樣將他沖垮。
“因為擔心你。”
“忽楞”掉進下去的幾顆水滴太輕了,在水面都砸不出什麼漣漪。
夏安遠看著那上面,生生挨過去眼睛的酸意,才抬頭,坦蕩地看紀馳。
他重復道:“因為擔心你。”
軟硬兼施,彎彎繞繞,廢了這麼大勁,終于得到了夏安遠的回答。
這是紀馳想要的回答。
但當他真正得到答案的那刻,卻做不出任何反應來,他好像成了一條空有軀體的塑雕,靈魂被這句話震得抽離,他能看到,能聽到,卻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于是他只能在一旁看著自己用漠然的神色盯著夏安遠,像是這話教夏安遠說出了口,自己卻仍舊無動于衷。
“紀……”夏安遠話頭一頓,隔了好久才繼續叫他。
“紀馳。”
“我去那里找你,是因為,我很擔心你。”
“其實,我很清楚昨晚我為什麼非要一意孤行進災區去,不是因為那里有作為我金主的紀總,而是因為那里,有作為我曾經戀人的紀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