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好看的臉臟得已經不成樣子,他渾身濕透了,布料黏巴巴地貼在身上,整個人像從泥潭里滾過一樣,狼狽、可憐,只有上身的藍色志愿者馬甲還勉強能夠辨出一點模樣。
紀馳心跳突然重重“咚”一聲,像萬籟俱寂時乍然響起震天的鼓擂,那些滯后的遲鈍的冰凍的隔了夜的感受,在見到人的這刻,忽然洶涌地騰起來,成型了,上勁了。他心臟被這力道攥緊,像發出瀕死的尖叫,穿透耳膜,化成劍,疾速狠厲地刺向他,刺向他隱晦的擔心想念,刺向他在山間雨后清晨里虛弱羸頓的靈魂。
他張張嘴,想喊那人的名字,想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想問他知不知道災區究竟有多危險,那人卻更先一步動作,撥開人流,風一樣奔過來,狠狠抱住了他。
尖叫停息了,狂潮停息了,疼痛停息了。
風也停息了。
世界仿佛寂靜無聲。
像冰,懷里的人濕得沒有溫度。紀馳完全沒防備,被撲得往后踉蹌一步,搖晃著站穩,下意識想要回抱住他,手卻突然間頓在半空中。
他感受到了,那人腦袋埋進自己頸彎內,有一種無聲隱忍的顫動。他感受到了,那人攀住自己時,力度要命,勒得自己骨頭都要寸寸斷掉。
他感受到了,亙隔整整八個春秋,那人終于主動貼近的懷抱,充斥水和泥的腥氣,也胸膛震著胸膛,呼吸擰著呼吸,依然教人好一番心悸。
紀馳簡直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幻境,甚至疑心自己早已在昨晚的意外中身故,才得以擁有如此真切的夢寐。
時間在此刻仿佛無限延長,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紀馳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緩慢抬起手,在那人背上輕撫,像安慰受驚的小孩,又往上,輕柔地摩挲那人頭發臟亂的后腦勺。
“好了,小遠。”
“我沒事,沒事了。”
第63章 “害怕啊。”
“小遠”兩個字有魔力。
像清零鍵,重置鍵,循環鍵,“噠”一聲,就將夏安遠從徹夜的寒冷黑暗中拖拽出來,磁帶飛速倒回時發出卡頓的噪音,是他貧瘠人生中僅有的配樂。
夏安遠這時候才記起來他們彼此身份間,拴著一把鐵鎖,名為“不可僭越”。
再抬頭,他收拾好了情緒,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緊接著將紀馳上上下下打量仔細,沒看到哪里有外傷,才終于把懸了一整夜的心落了下來。
“紀總,您……”
不知道是因為情緒變化太驟然,還是在風雨里摸爬滾打一整夜的后勁終于上來了,夏安遠聲音一出來就變了調,他吸吸鼻子,沒再往下說。
也沒敢往周圍看。
別說他身上的志愿者馬甲和紀馳這群人即使一身泥也依舊跟這幫老鄉格格不入的打扮氣質,光說他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把人家這麼死抱住,倆大男人跟演瓊瑤似的,想也知道有多打眼。
“我沒事。”紀馳重復道,倒沒打量他,似乎剛才遠遠的那一眼就能看出他哪里不對勁。他把西裝脫下來,給夏安遠披上,半晌,問他,“腿受傷了?”
西裝外面雖然臟了,但內襯被紀馳體溫烘得又暖又干燥,夏安遠穿好它后禁不住打了個顫,仿佛這時候才后知后覺自己一身的寒意。
“腿?”夏安遠順著紀馳的目光往下看,才見到自己左邊小腿已經凝固變暗的血跡,他伸手想摸,被紀馳及時捉住,愣了愣才解釋,“可能被樹枝刮到了。”
紀馳沒松開捉他手腕的手,看他的眼睛,從左到右,跟著把他往帳篷里拉。夏安遠不明所以,終于在挪動腳步時左右看了圈,心里一跳,那些人果然盯著他倆在看。
他想從紀馳手里把手抽出來,紀馳察覺到,手卻往下,直接牽住他,牽得更緊。他轉頭看他:“腿不要了?”
“沒多大事兒,我都沒感覺。”夏安遠沖紀馳笑笑,側過身子擋住兩人的手,低聲說,“紀總……這樣不大好,要不先松開吧?”
帳篷里大都是紀馳和張洲的員工,此刻并不像在外的老鄉們藏不住好奇,都很上道地各自做自己手頭的事情,因此里面要更安靜一些。
片刻后,夏安遠聽到紀馳發出一聲很長的呼氣,恰好一陣風吹過來,帳篷忽楞楞地響了,紀馳松開手,拖過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
桌上用水藥品都很齊全,紀馳把他需要的東西拿過來,在夏安遠面前蹲下,托住他的腳腕,輕緩地將腿抬起來,在泥濘住的一團中找到那道傷口。
不,是兩道。
紀馳擰開水,往上澆之前,抬眸看了夏安遠一眼,他語氣讓人再聽不出情緒:“忍著點。”
夏安遠盯著紀馳頭頂的發旋,混亂的一夜過去,紀馳平日總一絲不茍理好的發型不可避免地亂掉了,多半也淋過雨,定型膠被沖掉,低頭時額發垂下來,遮住他右側英挺的眉峰。
手臉是清理干凈了的,因為空氣濕漉漉的原因,皮膚也顯得濕,像沾上一些蒼白的顏色,這讓紀馳看起來有些許罕見的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