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我帶了十多年的工地,幾乎沒怎麼出過這樣的事情。”徐福似乎邊說在邊考慮,語速很慢,“我年紀也不小了,有一家老小要養,所以平時呢,最注重的就是安全,侯軍出事,我很惋惜,還沒滿二十歲的小伙子,我兒子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是一跟家里人吵架就去網吧上通宵的渾小子。”
“前段時間呢,工地被人舉報了,所以那兩天才不得己停了工,接受上面的檢查。”徐福頓了頓,給了夏安遠一個你心知肚明就行了的眼神,“這件事我沒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說過。工地不是我一個人的,上面還有領導,領導上面還有大領導,那會兒上頭給的通知是,未成年不收,零工不收,無證無照不收。”
他又頓了下,夏安遠看著他,一副很平靜的樣子。
“你是被我侄子的同學介紹來的,家庭情況我大概也都了解,給你媽掙救命錢呢,所以當時我替你擔著的。可這沒過了幾天,就出了這檔子事,現在上頭的老板聽說有點變動,又說是要比著這三點要求,一個一個嚴查。”
徐福嘆了口氣,把煙叼進嘴里:“對不住啊老弟,我這里擔不住了。”
嘆息的尾音落到夏安遠耳朵里,像鉆進肺里的旱煙。夏安遠知道自己應該為了老煙槍的顏面將咳嗽忍下去,但旱煙勁頭太大,太沖,他忍不住別過臉,壓縮在肺里的空氣狠狠吐出去。
轉頭善解人意地笑著:“福哥,是我給你添麻煩了才對。”
徐福看了他半晌,猶豫道:“你要是不一定非要日結,我老家那邊還有關系,可以給你安排個活,你也知道,這一年都過了一大半了,找活不容易,更何況是日結。
”
夏安遠搖搖頭,眼神放在窗外,那里有隱沒在黑暗的樹梢,他像看著虛無:“福哥,真的很謝謝你,我再想想辦法吧……我媽……等不起了。”
“嗒”一聲,徐福點燃煙,劣質的香煙味道很大,沒來得及抽兩口就被路過的護士瞪著給掐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夏安遠的背:“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聽劉金貴說你們輪流陪床?今晚是誰?搭我車一起回吧。”
“我吧。”夏安遠靠在窗臺上,“也呆不了幾天了,多陪陪那小兔崽子。”
“好嘞。”徐福招招手,走遠了,“哎——人活著真累啊——”
夏安遠把兜里剩下的半包煙抽完了,才回病房,帶著一身夏夜的涼意。
走廊上燈關了小半,在安全通道的綠色熒光燈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寧靜。
侯軍病房里另一張床的病人和陪護家屬都睡著了,夏安遠輕手輕腳地將陪護床打開,放到侯軍的床邊上,準備和衣躺上去,侯軍突然睜開了眼:“遠哥。”
“吵醒你了?”
侯軍聲音很輕:“我沒睡。”
夏安遠笑了笑,從床下面掏出尿壺:“想上廁所啊?”
侯軍移開目光,“哼”了聲。
當著夏安遠的面,侯軍艱難地努力了半天才結束戰斗。夏安遠洗了手,替他將胸口的被子掖好:“你得好好休息,睡吧,太晚了。”
“徐福跟你說什麼了?”侯軍小聲問他。
“沒什麼,一點小事。”
聽他這樣說,侯軍反而有些不安,他緊緊盯著夏安遠:“不會是為了我的事情,要你怎麼樣吧?”
夏安遠樂了:“你以為拍電視劇呢,還能把我怎麼樣啊?我又沒得罪人家。”
侯軍看了他半天,突然說道:“遠哥,關于生日禮物那件事……”
“別別別,”夏安遠忙不迭打斷他,“您可多少天都沒洗澡了,怎麼,還想再補一個,趁你病要我命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遠哥。”侯軍輕輕笑了笑,“……我之前那些胡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有時候就是這樣,頭腦一發熱,總說些不該說的話,是不是把你嚇到了?”
“可把我給嚇壞了。”夏安遠躺到陪護床上去,手臂支在腦袋下面,他望著天花板,“也把你牛逼壞了吧,年輕人就是會趕潮流啊。”
侯軍“嘿嘿”笑了兩聲,笑里找不見往日的精氣神,半晌,他問:“遠哥,那我們以后,還是朋友吧?”
“您這躺床上動都動不了了,還整天琢磨這事兒呢。”夏安遠感覺眼底有一種酸脹,像用眼太多導致的疲憊,他閉上眼,聲音愈低,“睡了,放心吧,不跟你鬧絕交。”
還是個小孩。
夏安遠這麼想著,先頭堵在心里的話也沒有拿出來。
僥幸撿回來一條命的侯軍,對他自己的現狀,和未來,是遲鈍的,尚且沒有一個完全清晰的概念。
他或許只是知道,自己可能要殘疾了,但對于在他的家庭條件下,這份殘疾會給他的工作、婚姻、人生帶來什麼,他看不到具象的東西。又或許他比自己還要勇敢,能用坦然的心態,接受這份變故。
生活的苦難,光憑想象是咂摸不出滋味的,夏安遠希望他,可以在親身歷經的時候,仍舊保持這份對人生的鈍感,別學了自己,像一塊廉價玻璃,看著剔透堅硬,但這樣不堪一擊。
第二天一早,跟劉金貴換了班,夏安遠給自己留出回工地宿舍收拾東西的時間,先去了夏麗的那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