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紀馳救了他嗎?
夏安遠望著白茫茫的天花板愣了半晌,試圖閉上眼睛確認自己尚在夢境的幼稚盤算被紀馳手機傳來的短信音打破。
他在心底沮喪地嘆了口氣,撐著身子坐起來,渾身的傷被他動作猝不及防地牽扯到,肌肉痛得倘似萬只螞蟻噬咬狂歡。
算得上十分寬敞的單人病房此刻靜成了無人空地,夏天的陽光穿過窗,將被樹葉割分的燦金色細碎地鋪在陽臺地面,距離背對它們坐在沙發椅上的紀馳還差至少半米。
紀馳那雙黑得嚇人的眼動也不動,從夏安遠睜開眼起,又可能在夏安遠還昏睡時起就盯著他,像一道陰鷙沉重的鎖鏈,盤旋在它欲要禁錮的生魂左右虎視眈眈。
僵持良久,夏安遠先開了口,他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像是跟不太熟的老友重逢:“咱們多少年不見了?還以為您早就把我這麼個小人物給忘了,上次時間匆忙,您來照顧我生意,我也沒來得及道謝,這次又救了我。”
夏安遠平靜地抬起頭,望進紀馳深邃的眼里:“不管是特地,還是路過,紀先生,真的謝謝您。”
紀馳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以一種掌控者的姿態,仍舊盯著他,沉默不語。
房間依然是安靜的,但好像又有什麼粘稠陰冷的東西,悄然發出滴落的聲音,在夏安遠和紀馳的對視間。
他們倆不是沒有這樣看過對方,兩道目光碰撞在一起,扭曲、糾纏、交融,帶著欣賞,帶著愛戀,帶著欲望,帶著溫柔,那些情感赤裸裸包裹住他們,像溫暖強大的海洋,總將一切淹沒得無聲無息。
可從沒有一刻,他們對視時的目光會是現在這樣。
那些日子已經過去太久,久得他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用那些眼神注視自己的紀馳是何模樣,久到他以為他們倆早已經成為彼此生命里無關緊要的過客。
但夏安遠看不懂紀馳此時的眼神。
在林縣最后的那個午后,他向紀馳道出“別來無恙”時,紀馳亦是用這種眼神盯著自己。
變了。
夏安遠想。
紀馳變得好徹底。
門外有推車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夏安遠收回目光,他摸了摸身上,一水兒的病號服,轉而看向床頭柜,他那可憐兮兮的兩千塊錢被人攤平整開來,看起來卻仍是皺巴巴的。
夏安遠長出了口氣,沒再抬頭看他,緩緩道:“這個單人病房想必不便宜,我一個打工的,全身上下就這麼點錢,讓您見笑了,還請您收下它,別……別嫌棄。”
頭上的繃帶纏了好大一圈,臉上狠辣的擦傷尚未結痂,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單薄病號服下,是數不清的淤青。
紀馳注視著夏安遠此刻堪稱狼狽的模樣,將視線最終放在他敞開的領上,那里有一條正在掉痂的細長刀傷。
“夏安遠。”
紀馳終于開口,“聽說這是你現在的名字。”
夏安遠像是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會說這件事,低不可聞地“嗯”了聲,抬頭看向他:“實際上,這是我本來的名字。”
紀馳動了動眉毛,做出了然的樣子點點頭。
“為什麼跑?”他接著問。
夏安遠看著紀馳這張滴水不漏的,完全分辨不出任何感情的臉,揣度著他提出的問題,片刻后給出自己的回答:“紀先生,關于這個原因,我想我當年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
現在看來,是那時候年紀小,太不懂事,但……也如您所見,一切計劃都落空了,幸好結果還不算壞,我們,最終還是都回到了原軌。”
夏安遠笑笑,“當然,即使您覺得就算把我這種人打回原形也不解氣,我也沒能力對您做出什麼承諾以示歉意了。這兩次是意外,我唯一能保證的是,以后絕不再在您眼前出現礙您的眼,您看這樣合適嗎?”
紀馳等著他說完,又問:“為什麼跑?”
夏安遠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自己為什麼從林縣跑到津口來,心下苦笑,剛才那番辯解想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給我媽轉院,這里的醫療條件要好很多。”
“噢。”紀馳微笑,“阿姨生病了啊。”
這個笑很淡,淡得夏安遠感到一陣莫名的毛骨悚然,他按捺住胸口落不到實處的心跳,抿著嘴點頭。
“你的那位呢。”紀馳繼續保持這個笑容,“不叫出來,讓老同學認識認識?”
夏安遠調整好呼吸,輕松地擺擺手:“別提了,人家金尊玉貴的,哪兒能夠真陪著我這種人玩過家家啊,早分了。”
他沖紀馳笑道:“早知道當時就該死乞白賴地跟著您的,總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見異思遷,得隴望蜀,我呀——活該。”
紀馳又點點頭,像評價職員的述職報告:“自我評估很到位。”
夏安遠跟著他點頭,玩笑似的:“畢竟我也就這一個高端點的技能了。”
“但,你做的假設不太可能成立。”紀馳突然站起,他身形高大,將光線遮去大半,讓人看不清臉,周身的氣息頓時凜冽起來。
紀馳往前慢悠悠踱步,走到夏安遠跟前站定,微微低頭,伸出手指,捏住夏安遠的下巴,大拇指摩挲過他青黑色的胡茬,居高臨下地看他:“照你當年的說法,要是繼續跟著我,下場怕是會比現在更糟,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