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幾次提出,希望大家叫他的名字,但沒有一個人肯聽。
更準確的說,他們好像聽不見陸平,也看不見陸平。
陸平是這所學校里的透明人——他不善運動、長相普通、成績中游、沒什麼一技之長、性格不夠外向不能和其他男生打成一片——所以,他自然被所有人忽略了。
沒人會正經叫他的名字,就像沒人會在體育課時邀請他一起踢足球。
除了足球踢出場外的情況。
陸平起身,笨拙地把球踢回去,沒有得到一聲謝謝。
不過他也不在意。他重新拿起書本在樹蔭下坐下,不遠處幾個生理期的女生也坐在樹蔭下休息。當然她們說是休息,其實是在交換八卦,她們沒有刻意控制音量,可能是因為她們并不在意陸平的存在。
他普通、平凡、老實,和他的名字一樣。
陸平挺喜歡和女生們呆在一起的,他可以一邊正大光明地偷聽八卦,一邊做自己的事情。
他低頭,繼續看著手中的書,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藏在書里的手機。
椒江一中不允許學生帶手機,但陸平還是偷偷帶了。他學著其他人那樣,把一本沒用的舊書中間挖空,然后把手機夾在舊書里。別的同學帶手機是為了上網打游戲,但陸平的這支手機太老了,根本運行不了任何游戲,爸媽放心地把手機交給他,這樣他每天通勤上下學時,可以及時和父母聯系。
不過家長們不知道,即使不玩游戲,一臺能上網的手機還是可以給年輕人帶來無盡樂趣。
暑假的時候,陸平下載了如今最火的社交軟件“partner”。
這個軟件可以發布短視頻、可以發布照片,也可以記錄一些心情,是現在高中生最離不開的交友app。
陸平最開始注冊這個軟件,是想和同學們多找找共同話題。可是他注冊以后卻發現,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形形色色的同齡人,他完全不必拘泥于南岸北岸,也不必費心討好椒江一中的同學。
他沉迷于一個自創的游戲:他會隨機點開頭條熱帖,在評論區隨便找一個賬號,然后點到ta的好友列表,接著再找ta好友的好友、好友的好友的好友……就這樣一鼓作氣隨便瞎點幾次跳轉鏈接,他就會遇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進入一段完全陌生的生活。
通過這種方法,他見識了外國留學生的八美元自助食堂,看到了東北高中生踩著高及膝蓋的厚雪去上學,甚至頭一次得知還有跨國境上學的緬北學生。
他沉迷于一個又一個全新的世界,窺探著一段又一段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片段。
而在這些“人生片段”之中,他有一個最喜歡的。
陸平已經回憶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找到那個同齡少年的賬號的。那個人的定位顯示是帝都,id叫wonderland,翻譯過來是夢幻島。
而“wonderland”的生活,確實如夢似幻。
他的好友只有寥寥幾人,更新并不勤快。這個賬號的作品,僅僅是隨手記錄一下自己的生活,比如陪母親去聽了一場音樂會,在后臺與首席小提琴家合影;代替父親出席了某個慈善拍賣會,捐出了一件百年前的書法;看了某本外文原著,書旁空隙處,密密寫著筆記;亦或者去馬場陪伴自己的愛馬。
是的,wonderland居然還有一匹馬!
不是鄉下常見的用來拉貨的馬,而是一只從國外引進的純種溫血馬,它的皮毛是漂亮的栗色,肌肉矯健,體量雄壯。男生穿著全套騎馬裝,牽著馬韁繩,視線淡漠地看向鏡頭。
他身姿高挑,肩膀平直,正處在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之間最模糊的界限。他的五官是極英俊的,俊眼修眉、光風霽月,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在證明上帝有多麼偏心。
即使他們擁有相同的性別,陸平也不得不承認,那個遠在帝都的同齡少年,實在太過完美了。
陸平的心里燃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深深地嫉妒他,迫切地渴望成為他,甚至幻想著某一天,他可以親眼見見他。但陸平也清楚地知道,這種嫉妒和渴望是完全沒有理由的,他是生活在椒江小城里一片微不足道的塵埃,他長到十七歲,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本省省會;只是一點運氣,讓他誤以為自己可以觸碰到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帝都少年。
陸平保存了wonderland的所有照片。
時不時翻看。
偶爾,陸平會在生活的喘息間想起他。
在教室里對著《五三》抓耳撓腮時,陸平想,wonderland會做這些習題冊嗎,以他的家世,一定會出國讀書吧,說不定現在在跟著外教練口語。
在早上五點幫爸媽把蒸好的糯米面團搬到小推車上時,陸平想,wonderland吃過嵌糕嗎,他會喜歡這種糯唧唧的超大號餃子,還有大餃子里包著的土豆絲、綠豆芽、油條碎和鹵肉嗎。
當然,陸平最常想起wonderland的時候,是在他一次又一次被叫做“北岸嵌糕王子”的時候。
如果是wonderland的話,一定不會被他人忽視,因為只要他出現,他就是人群的中心;只要他冷冷瞥那些人一眼,其他人肯定不敢再大聲說話;而且他會騎馬,肯定運動很好,不管是籃球還是足球,所有男生都想成為他的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