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京各處一夜之間冒出來許多紙張,毫無預兆地張貼在各家門上,白紙黑字全都是充州百姓的口吻,極其細致地訴說著苦難。
不僅如此,內城外那條御街上,還出現了一封被死死釘進望樓的聯名訴狀。那白布飄得像是招魂幡,凡看見之人都覺得背上發涼。
好巧不巧的是,從懸清寺歸來的元徽帝正撞上了。
有許多百姓在當場見證,當時御駕停了許久,羽林衛將那訴狀從望樓上摘下之后送到了皇帝馬車中。又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東邊微微發亮,早朝已經延誤了半個時辰,元徽帝才下令重新出發。
眾人以為元徽帝當場按捺不發,便是要將此事大事化小了。
不過之后又從宮里傳出了早朝的情形。
早朝之上,以丞相為首,數名官員齊齊上奏彈劾御史臺。不僅如此,還呈上了大量確鑿證據,將身處敦化殿的御史中丞堵得啞口無言,只能跪下伏地。
雖不知元徽帝如何作想,但當場下了旨,命有司徹查御史臺,決不姑息。
一早上過去,這些事便已經傳遍了宸京各個角落,并且越傳越邪乎。到最后已經變成了充州冤魂陰魂不散,求了閻王回陽伸冤來了,望樓上的招魂幡和路邊的紙張就是那些屈死鬼干的。
就連路邊踢毽子小孩都編上了順口溜,什麼“五月初六”,又什麼“陰魂開柩”的。
放眼整個宸京,幾乎沒個寧靜之地,就連懸清山也都忙亂著,畢竟昨日才圓寂了一位住持。
唯一稱得上風平浪靜的,還得是外城城北的季宅。
季宅里這段時日的藥味就沒斷過,從墻根底下經過都能聞到,不知有多少味藥材混在一起,熬成一鍋濃郁的藥湯。
而夏日午后,季別云本人就坐在小火爐旁,拿著扇子任勞任怨地煎藥。
暑氣蒸騰,少年因而穿得單薄。再加上靠近火源,所以連衣裳也不乖乖系好,敞了半個胸口。里面的傷露出來了一些,血是止住了,不過還沒結痂。
少年身上的傷實在有些多,一些早已愈合的舊傷被壓在新傷口底下,與皮膚融合在一起,已經不大明顯。
季別云扇得有氣無力。
今日早上那一箭將他傷口又撕裂了,還沒好。不過他倒不覺得苦惱,只是有些可惜自己的颯爽英姿沒能被其他人看見。
主要是遺憾沒被觀塵看見。
那一箭多帥氣啊,他當時差點覺得自己能挽弓將月亮打下來。
若那和尚看見了,雖然不會有什麼表情,但一定會夸一夸他的。
嘆了口氣,季別云繼續給爐子扇著火。
藥味直往他鼻子里鉆,一想到這鍋藥最后要進入自己口中,他就有些愁眉苦臉。前段時間的方子只是苦,昨夜徐陽又找大夫增了幾味補血的藥材,更添了一絲酸味,他今晨喝了一口,像是受刑。
“東家?您怎麼在這兒!我來我來,您快去一邊歇會兒。”小廝青霜本提著一籃子菜走到廚房院子里,一見他親自煎藥,忙不迭上來搶走扇子,想把他趕走。
“這會兒不用看著爐子的,您快去休息吧。”
季別云如今是府上的傷員,處處都被看護著,這不讓做那也不讓做。
那日早上一箭射出去之后,積攢已久的壓力都瞬間卸下,他回府之后又昏天黑地睡了幾個時辰,方才醒來。精神是養好了,只是閑得沒事情做,獨自轉到了這里,見沒人看顧爐子便坐下來自己給自己煎藥。
此刻他被推到了一邊,插手不進去,只好問道:“如今外面怎麼樣了?”
青霜將菜籃放在廚房門邊,又去井邊打水,一邊回答道:“圣上下令徹查御史臺呢,鬧得天翻地覆的,出門隨便碰上一人都在議論這件事。”
季別云今日稱病躲著,沒趕著去早朝親自感受腥風血雨。他不擅長在朝堂之上與皇帝、與各方勢力唇槍舌劍,不過這種事丞相在行,他更不必去了。
然而在府里待著,他始終有些放心不下。
“谷杉月今日什麼時辰出去的?”他問道。
青霜將一桶水打了起來,提到了廚房內。季別云看著別人忙碌,自己卻無所事事,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跟著過去。
“天一亮便去了,東家不必擔心,徐管家陪著的,自會打點上下。”青霜稍稍喘著氣,耐心答道,“更何況谷姑娘是去作證的,官衙應該不會為難她吧?興許問完話就放回來了。”
季別云靠在門邊,低低了應了一聲。
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青霜忙上忙下,他終于還是沒能憋住,又問道:“那懸清寺如何了?”
青霜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懸清寺自然還是往常那樣啊,覺明禪師雖然去世了,但也沒太大影響吧。”
他不好再多問,心里有點慌。
“哦對了,”青霜突然想起什麼,補充道,“觀塵大師的繼任儀式快到了,好像是在明日?后日?”
繼任儀式。
季別云忽的想起還有這茬。一時間有些躁動不安,雙腳不太聽話,想往懸清山的方向去,可理智將他整個人拉住,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