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用形容枯槁來形容。
所謂圓寂其實只是臆想,覺明禪師是在病痛中離世的,即使神色平靜,苦難也從他枯瘦的身體、凹陷泛黃的臉頰自行散發出來。
觀塵不太相信師父走之前是無憾無恨的。一個人離世之前怎可能真的無憾?
長壽而終者,經歷的一生都化為死前的光影,總有那麼一兩件事會讓人念念不忘。或是悔,或是不舍,一口氣梗在喉嚨中,死透了才得舒出。而不得壽終者,意外降臨時必然更加抱憾,遺憾那尚未踏足的后半生,為無數個無法實現的愿景而恨,恨命運無常,恨天道不公。
他不相信覺明禪師在彌留之際,對一切事情都真正放下了。
不然為何那雙眼始終看著他的方向,眼神里藏著對他的寄望,對懸清寺的無法割舍,對他,也是對自己終其一生都無法五蘊皆空的憾恨。
觀塵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佛祖對自己的欺騙。
看啊,德高望重的覺明禪師都無法真正脫離苦海,世上真的有一條通往彼岸的路嗎?
朝暉樓內,他低聲誦著佛經,卻痛苦地閉上了眼。
勘不破,終究是勘不破。
一閉上眼,便是更多紅塵中事紛至沓來。
觀塵煎熬了不知多久,寺外終于來人了。第一個到的是丞相,六部尚書與侍郎也陸陸續續趕到,段文甫是最后一個。
朝中官員面見圣上,他自然要退出去。只是離開時不動聲色地多看了段文甫一眼,此人臉色比往日略差一些,站著時左肩微微塌下,縮著胸口,似乎是受了傷。
觀塵與對方擦肩而過的一瞬,幾乎能想象出季別云持刀的模樣。不過他收住了思緒,垂下眼從段文甫身邊走過。
賢親王今夜被安置在偏樓,待觀塵過去時,卻意外地發現對方正在誦經。
===第60節===
“王爺不是從不誦經嗎?”觀塵走了過去。
明望睜開眼,將手中那串名貴的佛珠放回案上,答道:“畢竟是覺明禪師去了,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總得做點什麼寬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觀塵垂下眼,客套回道:“多謝王爺。”
賢親王擺了擺手,遣退小廝之后才問:“方才聽聞你跟皇上說,讓重臣們也來吊唁,這會兒應該都到了吧?”
他點了點頭。
明望又問:“那季遙應該也無礙了?”
這話問得看似突兀,實則蘊藏了不少信息。觀塵抬頭看過去,反過來問道:“王爺猜到了些什麼?”
“沒什麼。只是季遙此人最擅長將天捅破,自己也落得一身雨,他揭發御史臺,容易被報復。”賢親王笑了笑,“你算無遺策,此番如此平靜,想來是已經助季遙脫困了。雖不知你身在懸清寺,如何知曉季遙平安與否,但我也不必再操心。”
明望頓了頓,好奇道:“不過我有一點還需你解惑,若今夜你見不到皇上,又該如何將段文甫從府中支走?”
觀塵想過賢親王會猜出一些真相,但不知道對方竟然將事情猜得七七八八。
他也不否認那些猜測,答道:“自有其他辦法,不過眼下用不上了。”
明望沒追問,站了起來,走到一旁將窗戶推開,夏夜山風頓時灌進屋內,將一室沉悶的空氣都攪動起來。
桌上攤開的經書被風吹得嘩啦啦響,最終翻到了最后一頁。
“皇上應該也知曉了今日刑部之事,不過沒見他發作,估計明日早朝得鬧一鬧。”賢親王搖了搖頭,“希望有你幫襯著,季遙還有后手,不然明日可就慘了。”
觀塵無悲無喜地立在那里,衣袍被涼風吹動,仿佛要羽化而去似的,整個人有些縹緲。
明望看著,有些想不通。這人即使再怎麼于紅塵中攪和,看起來卻還是不問世事的模樣,怎麼做到的?
正疑惑著,便見對方雙手合十,俯首道:“貧僧并沒有幫襯季施主。”
他覺得好笑,“算了,你現在十句里有五六句都是誑語,我反正也不信佛,便不同你計較。只是如今局勢艱難,你既背負著懸清寺之未來,又操心著季遙的前途,最好真的有所準備。蠢笨之人,或是自不量力者,我可不會結交。”
觀塵靜靜聽完,抬起頭來,“王爺曾說過難得糊涂,現下卻說一心想結交聰明之人,由此可見,王爺也說誑語。”
賢親王聽了也不生氣,只輕笑了一聲,“你對季遙也這樣說話?”
僧人一聽這個名字,果然不開口了。
“你的死穴可要藏好,別被想害你的人給發現了。”明望笑得有些戲謔,繼而轉移了話題,“總覺得今夜之后不會安寧了,季遙不會又把哪片天給捅破了吧?徐陽也給他了,照理說應該能束縛幾分他急躁的性子,除非徐陽也被帶偏……不過還有你,你總會管一管他的。”
僧人沒有說話,顯得氣氛有些僵持,賢親王忽然就明白了,不可置信道:“連你也縱著他?”
觀塵又俯首行了個禮。
賢親王好一陣無語,灌了一口涼透的茶,又吹了會兒涼風才平靜下來。
他忽的想到,上一次被氣得如此厲害也是在懸清寺,那會兒觀塵把季遙帶回宸京,不多久禮部侍郎就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