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雇了一架牛車,戴了一頂寬檐草帽坐在后面的車板上,跟著晃晃悠悠的牛車晃著腿,不多久便到了寺院后門。
他繞過半圈圍墻,看見了那座熟悉的大水缸,腿腳靈活地爬了上去。只是身量依舊不太夠,扒著墻頭,努力踮起腳尖來也才將將露出半個腦袋。
慧知不在,這會兒剛過晌午,興許小和尚正在屋里打盹。
柳少爺不打算驚動慧知,想著還是自力更生最好。
他先將竹盒放在墻頭,咬著牙將自己身體撐了起來,狼狽地爬了上去。然而木梯被藏在茂密樹葉中,距離這里還有一丈,他只好又提著竹盒爬了過去,小心翼翼地順著梯子進到院內。
拍了拍身上的灰,柳云景興高采烈地跑到慧知房外。
門沒關嚴,留了一條縫,他悄悄湊過去往里瞟,卻見慧知正坐在案旁抄經書。那神情專注極了,看得他不太舒服。
柳云景用氣聲喊道:“慧知——小和尚——”
小和尚驟然抬頭,正對上他那張鬼鬼祟祟的臉。
“怎麼又過來了?”慧知放下筆,走過來將門拉開,放他進去,嘴上卻數落道,“天這麼熱,若柳少爺因這一趟生了病,我便只有向都尉揭發了。”
柳云景走進去,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慧知方才的位置上,隨口道:“你去啊,我才不怕,你都是唬我的。”
垂眼看著墨跡未干的紙張,上面的字跡雖挺秀但處處壓著鋒芒,循規守矩。他也是學過幾年字的,自然能看出來慧知的守拙,心里愈發不高興了。
可是小孩子忘性大,慧知一開口,他立刻就將這事拋之腦后了。
“今日又帶了什麼?”
柳云景猛一抬頭,進獻寶物似的將蓋子打開,里面裝得滿滿當當,一堆油紙包旁還放著兩個白瓷盅。
“當然是好吃的,我還帶了烏梅湯來,是在家里用冰鎮過的,不知冷氣有沒有散完。”少爺捧起一個來,“快喝快喝。”
慧知愣愣地看了那白瓷盅片刻,抬手接過。一股涼意傳到指尖,他打開蓋,低頭淺嘗了一口,冷意帶著酸咸味漫上舌尖,暑氣燥熱頓時消散了許多。
忍不住多喝了幾口,再抬起頭時卻看見柳少爺一臉討好地望著他。
這副表情一出現,準是又要求他幫忙了。
“說吧,又有什麼事?”
柳少爺笑得乖巧極了,“沒什麼事呀,你快喝。”
慧知心知這是想讓他“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不過經歷得多了,他也沒那麼容易就范。直接放下了瓷盅,故作嚴肅道:“你若不說,我便去前面殿里念經了。”
“誒別走別走!”柳云景扯住他袖子,還可憐巴巴地晃了兩下,“我這就說,你走了就沒人陪我玩了。”
其實慧知連腳步都沒挪動過,被拉住衣袖以后順水推舟地在一旁坐了下來。
柳少爺面上糾結,猶猶豫豫道:“其實……是我和爹娘吵架了,我好生氣可是又說不過他們,只能來找你。”
慧知有些意外,柳云景在都尉夫婦跟前向來乖巧聽話,夫婦二人也愛惜這個孩子,少有嚴厲臉色,怎麼就吵架了?
“這不是已經過去一年半了嗎,我身體也完全好了,就想著……想著讓我爹娘提前把你接出去。”柳云景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又是自責又是委屈,也不敢抬頭看他了。
慧知不動聲色地恍惚了片刻,離他出家竟然已經過去一年半了,時間過得真是快。
他低頭看著沮喪的柳云景,反過來勸慰道:“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在乎是三年還是一年半。”
柳少爺忽的抬頭,憤憤道:“可是!可是……”
兩個字重復了許多次都沒說出下文來,看他的眼神還帶上些埋怨,像是在控訴本人怎麼可以不著急。
“更何況,”慧知頓了頓,“你的病現在雖然好了,但也要時時小心著。”
柳云景眼中的埋怨更濃了,“難道你也覺得,是因為你出家我才好的嗎?你別信那些歪門邪道,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該被我絆住腳的……我好起來是因為我每天都有好好吃藥!我從來不剩也從來不偷偷倒掉!”
慧知看著柳云景生動的臉,卻走神了。
他也不知自己該不該信擋災之說,可若是不信,那他曾在佛前祈禱柳少爺平安的愿望又作不作數呢?
夏日的暑氣從門縫里鉆了進來,屋外蟬鳴也從未停止過。
靈州與宸京的夏日其實并無多少區別,至少蟬鳴聲永遠都是那樣聒噪。然而事隔經年,當初捧著白瓷盅喝著烏梅湯的兩個小孩,如今已被塵世雕琢,變了成另外模樣。
季別云的身量終于夠高了,也沒有人再逼他每日早起練功。而觀塵也從沙彌長成了如今的高大模樣,也不必再寄人籬下。
然而有一些事情是始終不變的。
“云景。”觀塵輕聲喚了一句,仿佛在溫習這個稱呼。
季別云心頭一顫,像是承受不住似的閉上了眼,搭在桌角的手用力抓緊,指節都泛白。
他有多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
“小時候你問我信不信出家擋災一說,我始終沒給你答案,這幾年來卻一直沒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