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以前的經歷,他喜歡看生機勃勃的事物。
觀塵不想戳破妙慈的美好愿望,師父此次定然氣極,不會是關他一夜就能解決的。
他只是開口道:“回去吧,被你師兄看見該責罵你了。”
窗外小沙彌支吾了一會兒,低聲道:“季施主真的不會回京了嗎?”
語氣低落,像是在惋惜。
他聽見“季施主”三字,心中更亂了。
閉眼嘆了聲氣,沒有回答。
窗外沒有再傳來聲音,妙慈應該是走了。
觀塵卻忽的想起季別云給妙慈買蜜餞的情形,一個大孩子,一個小孩子,笑得比誰都開心。
他陷入了記憶中季別云的笑意里,時而覺得那是類似于蜜餞,能讓人愉悅的東西,時而又覺得那是一面無形的招魂幡,引著他一步步墮落進深淵。
小時候的情誼似乎變了味。
他說不清是何時改變的,或許在與季別云重逢的那一刻起,自己那未摻雜一絲欲求的本心就變了。
變成什麼了呢?
觀塵又記起雪中紅梅,少年滿身的血跡比紅梅還要濃艷,帶著溫度,刺進他冷了許多年的身體之中。
正如同現在。
他體內仿佛流動著季別云滾燙的血液,正隱隱沸騰,難以冷卻。
五月初的夜里是有些涼的,戒堂里尤其幽冷,觀塵卻絲毫感覺不到。
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正前方供著的佛像。那尊像隱在黑暗中,他只能勉強看見一個輪廓,卻似乎能猜到佛像的眼神。不再是慈悲,而是嘲弄與斥責,要他脫了這身僧袍,舍了僧人這個身份,以免污了佛寺莊嚴。
觀塵就這樣煎熬地跪著。
不知跪了多久,終于聽得屋門傳來響動。
清晨的曦光從門縫里照了進來,正好落在那尊佛像上。
觀塵愣愣看著,聽見遲緩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慢慢靠近。
大病一場的覺明禪師拄著拐杖,蹣跚地經過他,停在了供桌前,背影佝僂。
“師父。”觀塵開口時嗓音沙啞,透著疲憊。
年邁的住持微微側過身子,一雙堆疊著皺紋卻依舊清明的眼睛看向他。
“想了一夜,都想了些什麼?”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這個情節了,激動搓手,下一章就第三卷 啦
# 第三卷 驚雨
第52章 勘不破
屋外蟲鳴鳥叫,一片生機。
懸清山的靜謐與清幽卻沒能延伸進戒堂內,此處只有陳年木頭的腐朽味道。
觀塵開口答道:“弟子在想,觀塵這個法號弟子配不上。”
覺明禪師突然咳嗽起來,扶著桌角,蒼老的身體每顫動一次便讓人覺得快要坍塌。
觀塵捏緊了佛珠,想要起身攙扶,卻聽得老人艱難道:“跪著。”
他便一動不動地繼續跪在原地。
片刻后,覺明禪師終于止住了咳嗽,喘著氣問道:“你還惦念著慧知這個身份,是嗎?”
觀塵不言。
“你的確有慧根,不然當時我也不會寄予厚望。”老人說話很慢,語氣平和卻字字誅心,“可你聰慧有余,心性不凈,故而我給你取了現在這個法號,要你觀紅塵,勘自性。”
覺明禪師痛心道:“但是你勘不破啊。”
觀塵渾身一震。
是,他勘不破。
他知道要明心見性,要六根清凈,大多數佛家經典他倒背如流,甚至還能對旁人講解其中深意。
那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做不到。
老人咽下那股痛心,緩了緩才道:“你年前以修繕佛寺為由去了一趟靈州,帶回來一位少年。那少年雖姓季,可我也能猜到,他與柳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觀塵沒說話,默認了。
“你也曾在靈州生活過,我便是從那里把你帶回懸清寺的,你應該記得。”
覺明四年前身體還硬朗,想在圓寂前再去世間紅塵里云游一遭。途徑靈州時借宿靈東寺,那時候的靈東寺已經破敗,他看中了十五六歲的慧知,不忍如此良才被埋沒,把人帶回了懸清山。
他那時只知慧知與當地都尉一家有關系,卻并未深究。只因深究過往無益,只會帶來更多牽絆。
“我那時候是如何對你說的?”老人問道。
觀塵幾乎不用回想,那幾句話他早已牢記于心。
他沉聲道:“您說過往之相皆為虛妄,未來種種亦多阻礙,要我以心觀塵,莫有所住。”
那根拐杖被舉了起來,末端抵住他胸口。
覺明禪師點了點他心臟的位置,“那你這些年又是如何做的?”
力道雖輕,觀塵卻覺得心口一痛,連靈魂都被重重詰問了。
他這些年修煉了一層懸清寺大弟子的皮,外人看來,他沉穩通透,行事妥當,是下一任住持的最佳人選。
可他清楚,自己始終掙扎著。
觀塵的佛緣來得并不自然,甚至可以說是命運的勉強。
他還是趙卻寒時,從出生起到十來歲上,得到最好的東西便是這個名字。
一聽便是書香人家給孩子取的名,實際上他的出身如同路邊塵泥般低賤。
父親沾了賭,早把家里敗光了。
趙卻寒是家中第四個孩子,出生的時辰不好,被隔壁村算命的批了一卦,說他克父克母。
===第46節===
故而在他十歲時,便被父親賣給了人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