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正值鳳玉樓給梁柱重新刷漆,客人嫌氣味大,那兩日都不愿意來。我在睡夢之中被姐姐搖醒,可是那時候水已經淹了一樓……我們只好往上躲。”
谷杉月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媽媽早就帶著人手跑了,我們都不會水,只能看著河水一點點漲起來,二樓待不住便移去三樓,三樓待不住便爬上屋頂。雨下了一天一夜,雨停之后才見官府的人前來營救。我們本以為性命保住了,可是又等了一天,沒人來救我們……”
房間內寂若死灰,谷杉月偶爾的抽泣聲顯得更加無助而悲愴。
“我親眼看著附近房頂上的人都被救走了,唯獨我們……唯獨我們被剩下。”少女的哭腔中透著恨意,“二十一個人,全都縮在屋頂上,帶上去的吃食分著小口小口地吃,早在第二天就沒了。還有幾個姐姐生了病,燒得滾燙,就是沒人來救我們,沒人愿意為了妓女而冒險勞碌。”
筆尖的墨滴到桌面,季別云沒注意到,卻突然被一只手牽住了袖口,往一旁挪了挪。
他整個人這才倏地從震駭之中抽身。捏緊了筆桿,嘴唇張開又閉上,語言太過蒼白,他說什麼都無濟于事。
“第四天的時候,水還沒退下去,但是有姐姐發現了漂到附近的一個小木盆。那個木盆真的很小,興許是哪家用來盛洗菜水的。”谷杉月揉了揉眼睛,“所有姐姐,每一個人都讓我進去。我不依,哭鬧也無用,她們把我抱進木盆里,也不知最后是誰的手,扶著木盆邊緣一把將我推走了。
”
少女捂著眼睛,淚水順著指縫往下淌,口中不停呢喃著:“她們把我推走了……”
沉默了很久,季別云終于能夠開口:“你活下來了。”
“對……我活下來了,但是沒人愿意跟我回去。后來水退了,但十四個姐姐已經沒氣了,還有六個染上了時疫,媽媽帶著賣身契和銀錢跑了,我們沒錢醫治。”
“死了,全都死了。”
谷杉月臉色灰敗,“她們都死了。”
直到走出房間時,季別云腦子里還回蕩著最后那句話。
忽然間,身后傳來谷杉月的喊聲,他隔著一道門檻回過頭去,見少女蹣跚追了出來。
“我還是要去宸京,你們如今只有物證,我要去當人證。就算刺史死了,我也要他死得身敗名裂。”谷杉月緊握著門框,咬牙道,“我再也不想留在這片骯臟之地上。”
季別云沒有反對,只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第50章 督軍
一直沒開口的觀塵突然出聲:“施主和家人商量過嗎?”
不止谷杉月愣住了,季別云也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
一年前鳳玉樓被毀,而這一年里谷杉月又是如何生活的?一個孤女,身體健康,也并沒有面黃肌瘦,很有可能是被人收留了。
少女顯得有些無措:“我出門前跟養父母說過了。”
觀塵又問:“那他們知道施主會去宸京嗎?”
“……不知道。”谷杉月語氣加重,“不管他們同不同意,我都要去!”
“季將軍既答應了,施主且放心,貧僧只是多嘴問一句罷了。”觀塵說罷便要轉身。
谷杉月突然急道:“我讓人捎個口信回去!一年的養育之恩我會記在心里,待日后一定盡孝。
”
觀塵只點了點頭,扯住季別云的衣袖,拉著人轉身離開了。
待走遠之后,僧人才低聲道:“你當真要將她帶到宸京嗎?”
季別云沒聽清,下意識嗯了一聲才反應過來,“你覺得不妥?”
“也不是。”僧人的聲音聽起來比他平和許多,“她年紀尚小,要如何在京中生存?”
季別云嘆了一聲氣,“看她吧,若她真的想去宸京,我就順道帶她去。至于在京中如何立足生存,我可以幫忙,但每個人終究要靠自己,希望她能想清楚。”
他們一同跨出府衙大門,陽光毫無遮擋地照下來,季別云不由得虛了虛眼睛。
觀塵默默向前走了一步,替他擋去了刺眼的日光,低頭看向他。
“不要在他人苦難里陷得太深,可以為他人爭取權利,但你救不了所有人。”
今日所見所聞的確讓季別云心力交瘁,他眨了眨眼,沒贊成也沒反對,只扯出一個笑。
“這麼冷漠啊,觀塵大師?”
僧人神情并未因他的笑而變得輕松,依舊嚴肅,“佛也度不了所有人,不是嗎?”
這句話倒是很有道理。
季別云想起了懸清寺中那麼多的佛像,它們每日聽了不計其數的苦難與祈禱,可世間依舊有那麼多的苦難之人。
他裝出來的笑意也沒了,定定看著僧人的眼睛,道:“你這是怕我鉆牛角尖?還是怕我為了替別人伸張正義,把自己也搭進去?”
“都怕。”觀塵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口。
季別云心里又泛起酸軟,沒再直視那雙真摯的目光。
“勸我不要舍己為人,你還是和尚呢,”他輕哼一聲,“我都替你害臊。”
他說罷便大步離開,只留給和尚一個背影。
雖然步伐沉穩,但他自己清楚這是落荒而逃,觀塵這人太有迷惑性了,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將心事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