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指我助你殺人一事嗎?”僧人似乎對此毫不避諱,就那麼流暢而平靜地說了出來,“我本就在紅塵之中,怎可能不染塵埃。”
季別云想起那四句孩童都會念的偈語,低聲念了出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他念得很慢,像是在回憶下一句,頓了頓才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慢騰騰又踏上一級臺階,笑了笑,“你們禪宗老祖都這樣說了,你怎麼還要跟他反著來,不惹塵埃豈不更好?”
觀塵那只手始終堅定有力地扶著他小臂,沉默片刻后才答道:“那樣也太過執著了,執著于有,或者執著于無,不都是執念嗎?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方可頓悟成佛。”
一聽見佛教教義,季別云本就混亂的腦子更隱隱作痛,他擺了擺手示意觀塵打住。
“行了大師,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他偏頭看了僧人一眼,“在眾人面前是刻苦修行的得道高僧,在我跟前又變成了在紅塵里打滾的人。”
察覺到扶住自己的那只手倏地抓緊,他又軟下語氣來哄人:“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就別在我面前裝什麼想頓悟成佛了,我看得出來,你壓根就不想成佛。就當個有血有肉的人吧,我替你瞞著。”
===第41節===
兩人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季別云將自己的手臂抽了出來。
“我自己回房就行了,明日見。”
觀塵定定看著他,那張臉在燈火里半明半暗。
“明日見。”僧人又補充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別云渾渾噩噩地告別觀塵,回到自己房里,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般一頭栽在床榻上,緊接著便昏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夜無夢,等他再次清醒時,外面已天光大亮。
身上的疲憊感消散大半,頭腦也清醒許多,季別云愣愣地盯著窗戶的方向,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順了一遍。
順到最后,一切事情都落到了御史臺三個字上。
元徽帝交給他的任務已經有了眉目,目前只需要去找更為有力的證據。
蔡涵尚在昏迷之中,生死未卜;那封書信是謄抄的,不夠直接;谷杉月不肯開口,也不知她究竟清楚多少內情。
還需要更多線索,能將御史臺一擊斃命的東西。
季別云起身推開窗戶,放眼望去,充州大小街道依舊看不見幾個人影。
此地百姓對官府的作為無疑是最清楚的,可他們現在都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來,也不愿配合他們。
他思來想去,卻無法怪罪到這些百姓身上。百姓不肯出來聲張正義,無非是因為在眼下的環境之中他們不敢,而不敢又多半是因為一旦出頭就會被盯上。
充州刺史能將洪澇一事瞞下,其余地方不知作了多少惡,民眾有苦不敢言,只能明哲保身。
季別云有些頭疼,他如何能在短暫幾日之內取得百姓信任?被充州官府毀掉數年的民心,再建立起來談何容易。
他下樓之時正遇上準備上來找他的戴豐茂。
“頭兒,有你的信。”
季別云預感不妙。這封信應該是徐陽送來的,若有好事,只管等他回京之后當面說,能千里迢迢送過來的只有壞事。
他接了過來,打開后快速地掃了一眼。
戴豐茂沒忍住,問道:“跟充州案有關的事情嗎?”
季別云掏出火折子,將短箋燒了。
“對,蔡涵沒挺過來,死了。”
手松開,紙張帶著火星子飄到樓下,落到地面時已經變成了一團灰燼。
氣氛有些沉重,季別云轉而問道:“審問得如何了?”
“死士,什麼也不肯招。”戴豐茂跟著他一起下樓,“不如再去案發地看看?”
季別云還沒有去過被滅門的那兩家住宅,索性同意了。走之前回望了一眼二樓,見和尚房門緊閉,也就沒去打擾。
一行人匆匆到了刺史私宅,遠遠的便能看見焦黑的圍墻。
里面的屋宅廳堂都燒塌了,只余一些頂梁柱還立著,其余全變成了廢墟殘垣。
“尸體都搬完了嗎,廢墟底下會不會還壓著?”季別云問道。
戴豐茂搖搖頭,“檢查過了,沒有,而且尸體人數也對上了。別進去了吧,在門口看看就成,反正里面也沒什麼線索。”
他們立在影壁旁,晨光從右邊照過來,顯得此處更加死氣沉沉。
味道并不好聞,季別云只待了一會兒便覺得胸口悶悶的。
他不死心,又問:“長史府上也仔細搜查過嗎?”
“搜查過了,還是一樣的結果。御史臺一旦動手,必然會將所有痕跡都清除的,他們最懂如何發現蛛絲馬跡,所以也擅長避人耳目。”戴豐茂強忍著失落的語氣,轉了轉脖子,傳出咔咔的骨節響聲。
季別云思索著要不要親自去問問沅河邊的百姓,只是就算他去問了,也極有可能沒用。
谷杉月那邊又如此執著……一個沒真正犯事且身世凄慘的小姑娘,他也做不出刑訊逼問的事。
難道真的要拿著手上似是而非的證據回去復命嗎?
元徽帝會因為這些證據而大肆清查御史臺嗎?
季別云思慮良久,突然轉身朝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