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懸清寺記載各地寺院的冊子上找到這里的,原以為冊子上說此地殘破只是言過其實,好歹也有一間完整的廟宇,沒料到竟然連修繕的余地也無,只能重建。
罷了。
就讓季別云笑話吧。
“大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打算如何修繕啊?”季別云湊了上來。
“不修了。”他答道。
少年面露懷疑,“那你就任由它繼續被風吹雨淋了,徹底塌了怎麼辦?”
“那便讓它塌吧。”
這話說得輕巧,季別云聽了卻笑不出來。
觀塵對于其他事可以不執著,可以任由其自生造化,為何偏偏要跟著他跑來充州,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不問他“柳風眠”之事可以理解為不打探隱私,但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呢?
觀塵早在靈州時便救下渾身是血的他,送他上了京城,引薦他入了賢親王府。
在季別云以這個身份出現之后,觀塵是最為了解他的人了,見過他狼狽落魄,也見過他少年意氣、胡鬧玩笑。他對別人設防,對著觀塵卻沒有多少防備。
可觀塵偏偏是對他最沒有好奇心的人。
若換成其他人,恐怕在靈州梅林中的第一面,便會對他產生疑心。
對他沒有好奇,卻又多次幫他。
他看著那張臉,許久不曾泛起的疑慮又浮上心頭。
即使他如今覺得觀塵和慧知并不相像,卻也控制不住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季別云很難相信會有人無條件地對他好,除非是親人或小時候就已經交心的玩伴。
他不敢猜測那個可能性,卻又忍不住去想,觀塵真的會是慧知嗎?如果是,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不,沒法解釋所有事情。
如果真是慧知,那為什麼要瞞著他,為什麼要裝作什麼都不知情?
觀塵到底想要什麼?
這句話季別云被觀塵問過,可他偏偏沒問過對方。
他心中激蕩,腦子里一團亂麻,開口便是一句:“你是不是根本沒找過慧知?”
僧人眉頭微皺,“施主何出此言?”
季別云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沖動了,但后悔也無用。
他深吸一口氣,語含期冀道:“他對我真的很重要,你如果不想找他就別騙我,我自己去找。或者你把他帶到我面前,好不好?”
就當他失心瘋,腦子糊涂了,對著觀塵說出這種話。
可是若觀塵真的是慧知,他都這樣說了,能不能就此承認身份,能不能別再騙他了?
他看見觀塵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卻仍然維持著平靜,答道:“貧僧既然答應了施主,便不會食言,但是……”
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下文,季別云急忙追問:“但是什麼?”
“幼時的玩伴,與如今的朋友,”觀塵定定看著他,“施主是否有些偏心了?”
“偏心……偏心。”
季別云又默念了幾次,忽的沒了希望。
他以為僧人會說,幼時的玩伴與如今的朋友,他想要哪一個。原來是嫌他偏心了,慧知與觀塵,果然真是兩個人嗎?
季別云說不清自己是否失望,只是竭力裝得云淡風輕。
他笑了起來,“偏心……你是人,自然不會毫無所求,也不會一潭死水。你幫了我這麼多次,卻什麼也沒要求過,我拿秘密和你交換好不好?”
觀塵看了他一會兒,一向平和的眼神變得有些冷。
之后大步離去,從他身旁經過。
季別云心中一慌,轉身跟了上去,急匆匆問道:“昨夜你必然聽見了柳風眠三字吧,為什麼不問我?登闕會上那麼多想殺了我的人,連賢親王都好奇,你卻沒問過我為何會被盯上。早在靈州時,那些追殺我的人身份蹊蹺,你為什麼不懷疑?!”
他逐漸激動,說到最后近乎吶喊,可觀塵還是沒停住腳步。
季別云失了理智,質問道:“還有,來充州之前我對你說慧知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可是他在靈州,我季遙身在運州,如何能在幼時結識!你當時一定聽出了不對勁,為何按捺不發!”
他抓住了僧人的手臂,終于讓對方停了下來。
觀塵的背影有些僵硬,季別云看在眼里,緩和了語氣繼續道:“算我求求你了,觀塵,你就像一尊沒感情的玉雕,偏偏對我如此好……我怕雕像上淬了毒,沒準哪天我就因為接近你而毒發身亡了,你能不能給我點回應,像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像你剛才說我偏心那樣?”
天地間一片寂靜,只余風聲。
“你以為,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所圖,對嗎?”觀塵語速極慢,像是在壓抑著什麼。
季別云一愣,他沒有這個意思,可仔細一想,方才的質問中卻句句都是對觀塵的懷疑。
……他不想這樣的,觀塵與其他人都不同,他是想要完全信賴對方的。
僧人轉過身來,垂眼看著他,不復往日那樣菩薩低眉,身上多了分戾氣。
“不懷疑你,是因為我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不過問,是因為我不想探究你的隱私,你愿意說,我便聽。
從相識到如今,你我之間原來要用上交換二字嗎?”
懸崖邊的風聲呼嘯著,季別云鬢邊散落的發絲在他眼前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