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自己買了肉帶進來吃,算是不敬嗎?”他突然問了一句,聽語氣便是出于無聊的玩笑話,沒什麼意義。
觀塵卻認真答道:“算,但是我不介意,你可以藏起來偷偷吃。”
季別云笑得更深了,“觀塵大師,你有沒有注意到,從方才開始你的稱呼就變了。”
端著餐盤的手一頓,他眼疾手快地接過,戲謔道:“小心啊大師,若是手抖將菜灑了,可是浪費糧食的大過。”
僧人收回手,反省道:“是貧僧莽撞了,還請施主見諒。”
“誒你別變回去啊,好不容易改過來的。”季別云見這人一副真誠檢討的樣子就覺得可惜,他身體前傾看著觀塵的眼睛,“你好歹也是我恩人了,能別那麼見外嗎?”
觀塵向后撤了一步,將他們的距離又拉回原來的樣子。
季別云對于出家人向來沒有那種極為嚴苛的分寸感,因為幼時的玩伴便是和尚,他只覺得和尚也是人,能成為朋友,也能把盞言歡。
因此他沒能意識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許過分,讓出家人對他別見外,就如同把破戒換了個說法說出來。
但他也不強求,嘆了一口氣,“罷了,一個人的習慣也不是那麼容易改掉的。你吃過了嗎?這麼多菜我一個人可吃不完,坐下來一起吧。”
這個請求觀塵倒是沒拒絕,或者說僧人原本便是這樣打算的,因為食盒里放了兩份碗筷。
落座之后,二人面對面吃著齋飯,反常地沉默了下來。
季別云與觀塵相識一段時日了,卻沒有兩人單獨用過膳,以往都有妙慈那小沙彌活躍氣氛,這一回卻安靜極了。
他有些不適應,不是因為尷尬,只是覺得這麼一靜下來自己的心就更亂了。
小時候的教養還殘留在骨子里,他吃飯時不愛主動說話,這會兒想開口也不知說些什麼。而觀塵這麼個連平時都沉默寡言之人,吃飯時自然更加沉默了。
一頓飯吃得季別云心猿意馬,一會兒瞄著觀塵極為端莊的吃相,一會兒又想到鄭禹的案子,然而不知不覺間吃的倒是比以往多一些。
觀塵也注意到了,放下筷子之后開口道:“看來懸清寺的齋飯合施主口味。”
他其實根本沒嘗出什麼味道來,故而胡亂地點了點頭,“對,是合我口味。”
用完晚飯,觀塵便又收拾好餐盤,提著食盒準備離開了。但走之前轉頭看向他,問道:“季施主今夜可能安眠?”
被一提醒,他才想起之前所說安神香的事情。季別云沒有熏香的習慣,也不想再麻煩觀塵,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山上清靜,能安睡的。”
僧人也沒有同他客氣,略一點頭。
“貧僧還有晚課,先行告辭了。”
季別云也知道,他們當和尚的其實并不清閑,不僅有早課晚課,還得負責寺中雜務。像觀塵這樣的大弟子,除了要靜修,還得時不時給其他弟子與香客講經。
觀塵走了之后,這處院子便徹底安靜下來。
明月初上,幽靜變成了幽冷。二月寒風掠過山間,穿過房門,將季別云的發梢也染上寒意。
他摸到腰間的環首刀,長刀出鞘,冷光乍現。
屋前一片寬闊空地被物盡其用,少年舞著刀若翩躚游龍,將一院寒風裹在刀風之中,凄清幽冷也被劈成無數碎片。
后頸上的疤痕在衣領牽扯中露出,待到季別云收刀回房之后,將浸了汗水的衣裳脫下,那痕跡便完完整整顯露出來。
少年背部一共有五道猙獰的鞭痕,交錯盤亙在皮膚上,如同蟄伏冬眠的毒蟲,總有一日將蘇醒過來,鉆入少年體內將他五臟六腑都蠶食干凈。
院里沒有其他人,季別云便裸著上身去院里那口井內打了幾桶水,再到小廚房內的灶臺上生火燒熱。之后洗了個澡,將寒氣與汗水都沖刷干凈,安安靜靜地躺上了床。
入夜后鳥叫蟲鳴都輕了下去,山上與不遠處的宸京相比,寂靜得過了頭。
季別云翻來覆去許久,才抱著環首刀漸漸入睡。
入睡前他原本已經做好了又夢見柳家的準備,然而今夜周公蠻不講理,把他扔進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夢境。
他夢到了慧知與十歲出頭的柳云景。
但他身為季別云也出現在了夢里,旁觀著兩個小孩。慧知這時候剛進靈東寺,頭發已經被剃去,正坐在天王殿內的一側,安安靜靜地敲著木魚。
有香客進去參拜,跪在蒲團上虔誠許愿,慧知卻只低頭看著木魚,一張臉上只有麻木。
柳云景躲在殿門外面,探了半個腦袋往里瞧,越瞧越是心疼。
然而看得入了神,沒注意到外面起了風,本就虛弱的身體被風一吹,嗓子里灌了寒意進去,沒忍住咳嗽起來。
===第10節===
慧知猛然循聲抬頭,瞧見了柳云景。
小少爺見自己被發現,慌忙地一溜煙跑了。
季別云全程都站在殿門口,正大光明地看向慧知。
小和尚的臉在夢里有些模糊,他怎麼也看不清,忍不住跨進殿門想看得更清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