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張照片,是方謹站在一棟帶獨立花園的小別墅前,正輕輕關上精美雕花的鐵柵欄門。微風從他年輕的臉上拂過,劉海略微揚起,露出柔和沉靜的面部輪廓;他低垂的眼睫異常清晰纖長,隔著好幾年的歲月和黑白的影像,都能感覺到那柔軟的質地。
然而下面附著這棟德國別墅的地址和購入合同。
購買人是顧名宗。
顧遠松開手,所有紙張無聲無息飄回桌面,他深深陷在扶手椅里。
事實就像一記冷酷的巴掌,迎面扇在他臉上,顧遠甚至聽見了那重重的一聲——啪!
劇痛混雜著諷刺,猶如毒蛇般一圈圈盤旋而上,將毒液注射進劇烈痙攣的心臟。
——那個男人是顧名宗。
是他那有權有勢說一不二的親生父親。
所謂品學兼優被資助,所謂年輕精英被總公司聘用,都是覆蓋在骯臟肉體之上的華美錦被,只要伸手掀開,便能看到里面觸目驚心的真相。
顧遠胸膛劇烈起伏,發出粗重如受傷野獸般的呼吸聲。他突然又想起那天在臥室門外聽見的呻吟和喘息,一聲聲的,就那麼毫無保留灌進他的耳朵,電流般鞭笞在每根中樞神經上;當時他差點就推門進去了,只差一點點,就能推門進去看到所有齷齪的一幕。
然而他沒有。
顧遠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時光倒回那一天,讓他打開那道門。
讓他在故事的一開始就獨自走開,不要等他獻祭般奉上所有的熱情和愛意之后,再發現那是通向地獄的深淵。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昏暗中顧遠如同凝固的雕塑,鈴聲從響起到掛斷,他都沒有任何動一動手指去接通的意識。
然而幾秒鐘后手機鈴聲再一次響起,很有不被接通誓不罷休的氣勢,在空曠的辦公室中響個不停。
顧遠終于低下頭,只見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上面赫然顯示著:顧洋。
“……”顧遠終于接通電話,嘶啞道:“喂?”
“大哥你在哪里?你能過來一下嗎?出事了,父親把我和我媽都關了起來,我們在……”
顧遠整個意識就像巖漿般滾熱、焦躁而遲鈍,半晌才打斷:“等等,你說什麼?誰關你?”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突然翻臉要關我媽,我趕去求情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父親連我也一起——”顧洋的聲音在電話那邊斷斷續續,因為情緒激動和信號不足的原因,要聽清楚非常困難:“大哥拜托你過來救個場,我知道我媽對不起你,你這次能過來咱們以后有事都好商量……我懷疑父親要殺我媽,你動作快點……”
顧遠的理智一點點恢復,“你在哪里?”
“哦,我在——”
手機那邊傳來轟然一聲巨響,仿佛是門板重重撞到墻壁又反彈回去的聲音;緊接著遲婉如的驚叫響起,腳步聲轟轟傳來,顧洋似乎叫了句:“什麼人?!”緊接著就沒聲音了。
“顧洋?”顧遠霍然起身,喝道:“顧洋?!”
通話猝然斷掉。
顧遠立刻回撥,然而電話那邊卻只傳來冰冷的電子音,片刻后轉到了顧洋的語音信箱:“您好,這里是顧洋,請留簡訊及回電方式,我會盡快回復你……”
“到底怎麼回事?!”顧遠重重按斷電話,突然只聽門外一個聲音淡淡道:“顧名宗要殺遲婉如。
”
顧遠猝然抬頭,只見方謹正站在門口。
昏暗光影中方謹的身影削瘦,聲音沙啞,一側肩膀輕輕靠在門框上;他似乎淋了些雨,鬢發貼在雪白的側頰上,襯衣勾勒出非常清瘦而又優美的身體線條。
顧遠死死盯著他,半晌才緩緩問:
“你怎麼在這里?”
他的聲音乍聽平靜,仔細聽來尾音卻帶著奇怪的顫抖。
方謹并沒有回答,很久之后輕輕走來辦公桌前,低頭看著滿桌面上鋪著的資料和圖片。
從顧遠的角度看不到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只能看見頭微微垂著,脖頸連接到肩膀的后背的線條流暢修長;明明是很賞心悅目的一幕,肌肉卻有著奇怪的僵硬,仿佛曾經在堅冰中凍得異常蒼白僵冷。
“你都知道了。”
只是五個字而已,卻像是血淋淋的刀鋒裹挾厲風,將兩人之間的空氣都活生生斬斷。
顧遠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能這麼恨一個人——強烈而扭曲的愛恨糾結在一起,就像硫酸活生生燙過喉管,讓他呼吸時鼻腔都帶著炙熱酸燙的氣息,說話聲音嘶啞變調得連自己都難以想象:“——全都是真的?”
辦公室里一片安靜,大雨嘩嘩澆下,冰冷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落地玻璃窗上。
更遠處,城市迷離的燈光在雨中化作一片朦朧不清的海洋。
方謹終于微微抬起頭看著顧遠,說:“真的,但已經結束了。”
顧遠冷笑一聲,那真是從心底里發出的冷笑:“所以你剛來我這里的時候就已經是顧名宗的人了,你為我工作的時候,其實另一邊還是顧名宗的情人,是不是?!”
方謹沉默良久,說:“是。”
顧遠緊緊咬住后牙,半晌才從齒縫中一字一頓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