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大人趕緊把幾個小朋友拉開了,小姑娘的羊角辮都被扯散了一個,但她顧不上攏一把自己的頭發,飛快地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跑到他身邊,然后彎腰把自己的校服系在了他的腰間,擋住了他腿間那一大塊深色的尿漬。
他淚眼模糊地抬眼去看,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朝他笑:“他們幾個老喜歡欺負人,你別理他們!”
“你住哪一棟?我陪你回去吧?”小姑娘看他不說話,主動說道。
他搖搖頭,還是沒說話。
小姑娘圍著他轉了兩圈,奇怪地說道:“你在等人嗎?沒帶家里鑰匙嗎?為什麼一直站在這里?!”
他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動,也不出聲。
他以為自己不理她,她就會走掉了。
果然,她沒有再找他說話,可是她也沒有走遠,一會兒蹲在花壇上看螞蟻,一會兒在旁邊踢小石子,那幾個嘲笑過他的壞孩子只要一出現,她就揮舞著小拳頭跑過來。他才明白,她守著他是怕他們再來欺負他。
在這個蒼白狼狽的下午,這個有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的小姑娘,以最大的善意,保住了他那顆幾近碎裂的心。但他依然什麼都沒對她說,連一句謝謝也沒有。畢竟,他連一只貓都不配擁有,又怎麼可以擁有“朋友”這麼奢侈的東西呢?
天黑之前,小姑娘的家人來把她拉回了家。他看到,走出了很遠很遠之后,她還在回頭看他。
之后他又孤獨地站了很久,迎著那些各式各樣的目光和譏嘲。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之后,視線里終于出現一雙熟悉的女士黑色皮鞋。
“后悔嗎?”她問他。
他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我今天罰你,不是因為你沒有拿到金牌,而是要告訴你,有一個詞叫做‘無欲則剛’,如果你想立于不敗之地,你就不能對某一樣東西投入太多感情。”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冰冷:“一旦你有了喜歡的東西,你就有了軟肋,未來某一天,這個軟肋就會成為敵人攻擊你的武器。今天我給你上的這一課,希望你能永遠記住。”
什麼樣的母親會教一個九歲的孩子這樣殘酷的人生道理,用這樣慘烈的方式?
只可惜,柏溪子苦笑了一下,他確實不長記性。即便已經有過這樣慘痛的教訓,他仍然沒有記住母親教過的道理。后來遇到阮嘉韞的時候,他一腔赤誠地傾注了全部心力在他身上。最后,他給阮嘉韞的愛全部成為了他傷害自己的武器。
他露出了自己的軟肋,然后輸得一塌糊涂。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后悔,后悔自己沒有聽母親的話,也后悔自己太聽母親的話。
別人都羨慕他有一個特級教師的母親,一路把他送進了劍橋,送上了金字塔的塔尖。
可是沒人知道,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童年,不想要這樣長大,不想進劍橋,不想遇見阮嘉韞,也不想站在金字塔的塔尖。
那個位置,風太大,一個不小心,就會像他一樣,摔個粉身碎骨。
“所以后來你每次一緊張就尿急,憋不住,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程知懿見柏溪子講完母親的話之后,突然陷入沉思,半天不出聲,怕他又胡思亂想,便開口道。
“算是吧,”柏溪子拉過毛毯把自己的腳尖都蓋住,平靜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后來有一兩年的時間,我總是尿床,有的時候上課或者考試的時候,也會把褲子尿濕,我媽帶我看了好多醫生,看不好。過了幾年上了初中才慢慢好一些,不會尿濕衣服了。”
一個四年級的學生,在教室里尿濕了褲子,同學們會怎麼看他?怎麼排擠他?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他是怎麼忍過來的?那樣的環境下,柏溪子還要堅持學習,他那幾年的時光過得有多艱難,程知懿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心疼得手指都發抖。
難怪剛剛柏溪子反應那麼大,難怪他抗拒得那麼明顯,難怪他會那樣歇斯底里地慟哭。今天讓他落淚的不是這一地狼藉,也不是那個不被允許的吻,而是過往生活留在他心底的陰影。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童年已經夠凄慘的了,可是跟柏溪子比起來,他竟然覺得自己的日子還好過一點。
他們都吃了太多的苦頭,才走到了一起。其實柏溪子的母親有一句話說得對, 人一旦有了喜歡的東西,就有了軟肋。可是為了保護這個軟肋,人也會生出盔甲。柏溪子現在就是他的軟肋,他要變成他的盔甲,在未來的日子里,保護他,珍惜他,不讓他再受到哪怕一點點傷害。
懷著一腔柔情,程知懿替柏溪子把毛毯往上拉了拉,因為不想柏溪子再沉溺在那些痛苦的回憶里,便轉移話題道:“那只貓后來怎麼樣了?”
“送走了。”柏溪子摩挲著馬克杯的杯壁:“我不希望哪一天它因為我失去生命。
”
“哦……”程知懿干巴巴地應了一聲,發現自己挑了一個并不怎麼好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