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忍無可忍地說：“可你憑什麼決定這一切？”他想到他的父親，想到他父親為他做出的決定——可那至少還基于他們之間的血緣。

    而他，這個憑空出現在仿生軀體之中的人類（還真的算是人類嗎？），他又憑什麼？

    仿生人則乏味地搖了搖頭，他倒是很有耐心地解釋說：“這很明顯……天啊，難道你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人類，需要一個領袖、需要一個聲音，來帶領他們向前走。

    “那可能是任何人，可能是思想家、可能是政客、可能是科學家，也可能是一無是處的瘋子。那麼，為什麼不可能是我呢？”

    它理所當然地這麼說。

    路易斯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你看，你卻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它像是個很有耐心的父親，教導著自己的兒子，“人類社會內部，之所以出現如此之多的矛盾、斗爭，那都是因為，我們的聲音太多了。

    “那麼多的聲音、那麼多的想法、那麼多的主張。我們彼此攻擊、彼此針對，不承認對方的言論、不認可對方的想法。我們只想著我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其他人會怎麼樣。

    “就像是我們的眼睛。你看，大自然是多麼的神奇，早就已經將一切都擺在我們的面前了——我們的眼睛，只看得到這麼狹窄的、眼前的區域。我們看不到其他地方，也看不到他人眼中的世界。

    “……精神力，精神維度，精神世界——那是個全新的世界，是吧？明白了嗎？那是個擁有不可思議的可能性的未來與世界。

    “在那里，我們可以收獲一切。”

    路易斯譏諷地說：“在你的帶領下？”

    “當然，在我的帶領下。”仿生人點了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但是，我很明白——我很明白人類是怎麼樣的。即便我做到了這一點，人類也不會感激我。

    “所以，我不會永遠成為那個聲音，我只是暫時成為那個聲音。我只是打開了那扇門，但不會占住那扇門。

    “人類的問題在于，我們只能做出一個選擇，所有人，都只有一條路。我們沒有重來的機會，沒有后悔的能力，沒有預知的天賦。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走。

    “但這是曾經。一旦我打開那扇門，我們就將擁有無限的選擇，以及——重來、后悔、預知的能力。

    “人類之所以發生沖突，是因為他們的選擇總歸會與他人的選擇發生矛盾。但如果，有一個世界，可以滿足所有人不同的選擇呢？

    “我想，那就是人類的天堂了吧。”

    在安東·莫爾頓柔軟而安寧的聲音之中，仿生人描繪了繁星計劃中的未來。

    ……虞時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雙手的顫抖，他用力地握住了謝爾菲斯的手，以此來平靜自己的心緒。

    他已經明白了繁星計劃的真實目的，在這個仿生人的“慷慨陳詞”之中。

    繁星計劃的真實目標，的確是為了打造一個天堂——一個沒有沖突、沒有矛盾、沒有斗爭的世界。

    可是，繁星計劃的成員們思前想后，卻怎麼也想不出，這個世界究竟該如何出現。

    因為世界就是這樣的、人類就是這樣的。他們要如何既改造世界，又改造人類呢？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能夠隨心所欲的世界。

    ——所以，他們需要一批完全自由自在的人類。

    選擇、規矩、軀體、認知，一切都可以不復存在。不，并不是不存在，而是可以有無數種。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喜好，只要永遠活在自己喜好的世界里，那當然不會與他人發生沖突。可是真實的世界無法提供全然受到喜愛的內容，那就只能在虛幻的世界中尋求安慰。

    在虛擬現實技術已經達到頂峰的時代，人們可以忘掉現實、忘掉實際，永遠生活在游戲艙里，日復一日地享受著虛擬的樂趣。

    但是，這還是要受到現實世界的打擾、受到現實軀體的制約。

    而菲利克斯·芬恩——這位虛擬現實之父，他就是想要人們踏出這禁忌的一步。他要將虛擬現實的力量，更加放大、更加擴張，讓其成為一個切實存在的世界。

    他希望人們就生活在那個世界里，而那個世界將滿足人們的一切需求、一切欲望、一切目標，因此，人們就可以和睦共處、與世無爭。

    這，就是天堂……

    ……嗎？

    虞時深吸了一口氣，他正要說話，突然聽見遠遠地傳來一聲巨響，像是大門被撞到墻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默契地停了下來，安靜地聆聽著。

    很快，他們明白，是又有一個受害者被從廢墟中解救出來。那是個年幼的小女孩，因為痛苦而不斷地哭鬧著。醫生正輕柔地安慰著她，其他人則焦急地準備著醫療器械。

    隨后，又有一對男女的叫聲，他們是這個女孩的父母。他們一邊哭泣，一邊慶幸。

    “……所以，這值得嗎？”

    虞時沒有產生太多的情緒，他只是覺得有點疲倦。

    他為那個小女孩，以及更多在這場災難中幸存下來的人感到幸運和松一口氣，也為數量龐大的遇難者感到悲哀與傷痛。

他同時也因為面前這個仿生人的說法而感到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