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導要導戲,我不便在叨擾他,就將凳子挪開,坐到了一旁。
席宗鶴今天這幕戲,與我當初試鏡時是一出。既然我當初沒有試鏡成功,肯定是有我不足的地方,就想看他是怎麼演的。我也想知道,天才和普通人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Action!”
場記板敲下,兩位男主間,或者說當代的兩位一線男演員間的飆戲,便就開始了。
慶黎長長的袖子遮住半截長劍,拖動著劍尖在地面摩擦,發出尖銳的噪音。
“這些年,我待你不好嗎?”
他語氣很平靜,甚至稱得上和善,就像一位無奈的哥哥在安撫鬧脾氣的弟弟,眼里透出寵溺與無奈。
因之前的激戰,穆矣負傷倒在地上,唇邊染血,氣息不穩。他不甘地望著高高在上的慶黎,眼里的仇恨幾乎要滿溢出來。可當那仇恨達到頂點時,慶黎的一句話,又輕松地讓這座黑色的沙丘驟然垮塌。
慶黎當然是待他們很好的,好得他忘了仇恨,忘了復國宏愿,差一點就要溺死在這一片虛假的幻夢里。
“珍饈華服,我何曾虧待過你們姐弟?多少人要我殺你,我都不忍動手……”慶黎還在說著,聲調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接著突然爆發,“卻不想養出了你的狼子野心!”之前有多溫和,這最后一句嘶吼出聲時便有多猙獰可怖。
他的冕旒已落地,華服也沾上血污,這哪里是君王,分明是狼狽的敗將。
“你在騙我,穆樂也在騙我,你們不過是在利用我罷了。我真是個傻子,想要同騙子真心換真心……”他凄涼地笑起來,眼里卻沒有一滴淚,只有冰冷和麻木。
穆矣一眨不眨地瞪著他,唇線緊抿成一條直線。恨意逐漸化成了痛苦,他的手指抽搐一般顫抖著,與胞姐肖似的雙眼逐漸噙滿淚水。
“不,不是……”他嗓音喑啞,卻又不知道要如何辯解。
欺騙是真,情卻不假,若非穆樂慘死宮中,他也不會同意舊屬的布置,揮兵北上。
“你當初怎麼答應我的?你說會保護好她,”他看準機會抓住一旁長劍,翻身而起,大聲質問慶黎,“你做到了嗎?!”
席宗鶴才二十多歲,然而扮演起一代帝王,氣勢上卻絲毫不見違和。我可能存了些個人好惡在里面,總覺得席宗鶴要比江暮演的好,有層次,臉上的表情生動自然,不像江暮那樣死板。
要我來當金像獎評委,一定會把最佳男主頒給席宗鶴。而就算這部戲不得,我敢打包票,他未來五年里總有一部戲,也是會得獎的。有些東西有目共睹,并非嫉妒、詆毀就能視而不見。
馬導要再來一次,化妝師馬上沖上去補妝,我則悄悄往外走去。
倉庫外有條河,是馬導專門叫人挖的“護城河”,可見他對這部戲有多重視,保密工作做得多好。
我站在坡上抽煙,望著河對面荒涼枯槁的樹林子發呆。
席宗鶴與我演繹的慶黎截然不同,那種源自靈魂的爆發力,面對昔日至親的憤恨痛苦,根本不是我這種三腳貓演技能比的。
眼里沒戲,臺詞也差。馬導不選我是對的,我根本演不好慶黎。
我站了一會兒,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發現是楚腰。
她裹著件藕色的大衣,正朝我走來。
“顧哥。”寒風吹亂她的發絲,她翹著小指將一縷長發勾到耳后,問我伸手要了支煙,“你也沒走啊。”
那晚的事在這一行太過平常,我不會提,她自己當然也不會無事提起。我看她和江暮男盜女娼,在她看來,我和席宗鶴又何嘗不是奸夫淫夫。
我替她點煙:“這是個學習的好機會,我想多留一陣。”
她夾著煙姿勢熟練地吐出煙圈:“我也是這麼想的。能有機會跟著大佬學習,被他們指點,就是自掏腰包留下來也是值得的。”
我的主要目的不在學習,她的主要目的估計也不單純。這個圈子就是這樣,人前說人話,人后說鬼話,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全憑你猜。
“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臟?”
我沒想到她會問得這麼直接,倒有些措手不及。
“怎麼這麼說?”我沖她笑了笑,打馬虎眼道,“這兩天灰塵不大,怎麼就臟了?”
我不是衛道士,自己那點事都理不清,就不參合她的了。
她一愣,反應過來好笑地看著我:“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與你談心,你既然不肯,就算了。”
我和她也不過萍水相逢,哪里就到了可以談心的地步。她找到了靠山,還想找個知心哥哥。這不是野心,這是貪心。
楚腰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會懂我。”
遠處寒鴉飛過,叫了兩聲,又吵鬧又難聽。
“既然自己做下決定,就不要再奢想別人的理解了。”她覺得我懂她,無非是因為我做過夜總會的少爺,同樣被人看不起過,她爬上了江暮的床,我爬上了席宗鶴的床。她覺得我倆是同病相憐的知音,是心有靈犀的姐妹,是可以互相訴說心里話的好閨蜜。
可她錯了,我與她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從來不會尋求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