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陳荏條件反射般回答。
林雁行有些發愁地看著他,只道他不怎麼出門,呆在別人家里不適應,于是說:“那你先吃點心,我上樓換身衣服,我這校服上有血。”
陳荏只好在廚房中島臺前坐下,由于緊張只挨了半邊椅子,保姆勸他吃點東西,他盡量禮貌地拒絕了。
他望著掌心細密的紋路,心想等林雁行換好衣服下來就走。
他知道自己的擔心百分之九十九是多余的,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前世的錯誤今世不可能再犯,但記憶太深刻,他很難說服自己不在意。
他想掌紋啊,如果你真是人一生命運的見證,那就請你讓我安然度過今天,因為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坎兒……
林雁行跑進自己的房間脫掉血衣,迅速套上一件衛衣,隨后忙亂地在屋里轉了一圈,覺得紅眼睛是挺嚇人,于是找了副平光眼鏡戴了,用布把傷眼蒙上,以維持他在陳荏心目中的帥哥形象。
接著他抓上一樣東西就下樓。
他轉過樓梯去廚房,看到那人正僵硬地坐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手心看,顯得局促又可憐。
陳荏那張漂亮的臉、那副慣常的不咸不淡的神態,用多年后的話來說屬于“禁欲系”。
禁欲系的人有點兒冷,但不顯可憐,林雁行雖然出于濾鏡常常覺得他小可憐兒,卻從沒見過他局促。
林雁行心里覺得不對,忽然陳荏抬頭瞧他。
這一眼讓林雁行怔住了,因為陳荏很久沒用這麼深黯的眼神看過他,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去年夏天。
“你不舒服?”林雁行充滿擔憂。
陳荏搖頭:“沒事的話,我要回學校……”
突然他張大了嘴,因為林雁行帶著一把吉他。
“那是……”他顫聲問。
“我媽剛給我搞回來的限量版吉他。”林雁行笑著獻寶,“價錢就不談了,全世界只有十二把,雖然我現在玩得挺爛的,但只要給我時間,保證能駕馭這玩意兒!”
一陣冰涼沿著陳荏的小腿往上爬,漸漸浸染了他的背脊,填塞進骨頭縫,他感到全身都凍得死板板的,只有一種嘈雜在耳邊盤旋,是那把琴的聲音。
他當然見過那把琴,十五年前他出于可怕的嫉妒和偏激,趁著林雁行離開剪斷了它所有的琴弦,然后不顧一切地逃走了。
他至今還記得弦是怎麼斷的,如古詩所言,其聲錚錚然。
他也記得怎麼剪的弦,血一下子涌上頭頂,鋼絲鉗殘忍地探下去,仿若屠殺某種無辜的動物。
幾年以后他才有勇氣回想當時,覺得自己根本已經處于半瘋狀態。
林家那凌駕于豪闊之上的大戶人家氣派刺激了他,林家保姆的友善、林雁行溫馨的房間、媽媽買的昂貴的琴刺激了他,甚至熱巧克力和牛角面包的香甜都刺激了他,讓他想到自己不過是個無家可歸、饑腸轆轆的爬蟲。
林雁行擁有全世界,可他連想擁有一床被子都是奢望,為什麼啊?
為什麼大家不能扯平一點兒?為什麼他要一直難過?為什麼不能讓林雁行一起痛苦?
如果能讓林雁行那張不知憂愁的臉上掛上痛楚,他什麼都愿意!
他要毀掉林雁行,如果毀不掉,就毀掉他的一樣心愛之物!
隨便什麼,毀掉!
……
吉他可以換琴弦,其實損失并不大,可他的靈魂從此愈發沉重,再無自由。
毀琴事件發生之前他在學校已經受到欺凌,之后更一發不可收拾,人人都貌似義憤填膺地為林雁行報仇,辱罵和拳腳如潮水般覆蓋他。
他是自找的,但又很冤枉,因為林雁行本人什麼都沒說,也沒參與任何針對他的暴力,甚至這件事兒傳出林家大門都與他無關,是保姆氣不過。
林雁行大概從頭至尾就評價他了一句“這人沒意思”。
是啊,多沒意思,所以他不是被打到退學了嘛……
他錯了。
他付出了代價。
現在他不想看到那把琴。
他轉過臉來,林雁行看見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里充盈著淚水。
“怎麼了?!”林雁行慌了。
陳荏抽了一下鼻子:“……是打呵欠,你家太暖和了,我困了,我想回學校。”
“你為啥哭?”林雁行不信他。
陳荏站起身來往外走去,他無法表現得更自然了,所以必須離開,趕緊離開。
他是個收斂的人,但不代表時時刻刻都能收住,在恐懼的時候,在與人生黑暗時刻重逢的時候,他很脆弱。
錯身而過時林雁行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誰欺負你了?”
“沒有。”
“你為啥哭?”
“沒哭。”
“為啥撒謊?”
“沒撒。”
林雁行拽得死緊,他將陳荏的胳膊拎起,漸漸地舉高過頂,蒙眼的布片掉落,露出他受了傷的眼睛。
他用姿勢逼迫陳荏仰著臉:“……為啥哭啊?”
陳荏怔怔地盯著那片血紅色,眼淚墜下來:“……沒哭啊……”
“是不是我欺負你了?”
“不是……”
“是不是我欺負你了?”林雁行貼著他的臉吼,不是生氣,是心疼,“我哪兒不好啊?!”
“不是啊操!!”陳荏眼淚滴成了珠串,也吼。
“那你他媽到底怎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