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帶著他穿過一片豐茂的芒草地,絨白色的長穗像夕陽的火把,在夏日的晚風里沙沙搖蕩。
他們一起坐在田埂邊的石板上,面前是一條并不寬闊的水流平緩的小河,水面泛起夕陽色的漣漪,清波溫柔。
祝余按著家鄉的老規矩捧著遺像走了一路跪了一路,膝蓋上全是石子硌出的紫紅色的傷痕,但他已經不覺得疼了。
她媽趴在靈柩上不讓下葬,她還才剛過四十歲,卻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亂發垢面,眼淚都流干了,喉嚨都是啞破的,這個向來溫順的女人撒潑一樣地拍著棺材,“祝成禮你起來!你給我起來!你不準死祝成禮!”
差點一頭撞死在棺材上,最后哭得暈過去才被人抬回去。
他想起他爸給他的信。
“滿滿好,
第一件事就要告訴你,不要怪你媽媽,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不是她的錯。
這幾天總回想起當初你媽媽懷你的時候,我那時候看《山海經》,里面說招搖山上有一種吃了就不會餓的草,叫祝余。爸爸當時想,我不需要你多麼努力,多麼出人頭地,爸爸只希望滿滿能吃得飽飽的,快快樂樂長大,一輩子不挨餓。
可是爸爸沒有用,滿滿和媽媽過得那麼苦,滿滿每天那麼用功,多睡一會兒都舍不得,爸爸好愧疚。我經常想,我多活一天,到底活了什麼呢?我多活一天就多痛一天,就多拖累你們一天,就害你們多擔心一天。
可是我又想如果真的死了,滿滿就沒有爸爸了。
滿滿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應該真的就沒有了,以后不管媽媽有沒有建立新家庭,找沒找新爸爸,請你多愛媽媽,不要怪媽媽。
也稍微請你不要太怪爸爸,爸爸也想看你長大,看你更優秀,看你去生活,去犯錯,去跌倒,去生命中再創生命。可是爸爸現在好痛,痛得模糊不清,寫得亂七八糟,爸爸快要走了。
滿滿不要難過,以后不要怕鬼,不要怕黑,什麼也不要怕,爸爸會把滿滿和媽媽保護得好好的。
你不要當爸爸死了,你只當爸爸走出了時間。
且自珍重,且耐寒冬。
爸爸與你,山水有相逢。”
祝余的眼淚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眼前模糊一片,心口缺了一大塊,心臟像被人緊緊握住,搐疼不已,他哭得牙關都顫起來。
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爸給他剪指甲不小心剪到了他的手,捏著他的指頭內疚了好久,一直說,“再也不會了,爸爸再也不會了。”
他明明知道他爸心里苦極了,早就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他還是自私地拖著他爸不想讓他離開。
梁閣陪在他身邊,聽他無聲無息地哭著,忽然說,“我給你說個笑話吧。”
“有一天麋鹿在森林里走丟了,于是他打電話給長頸鹿,‘喂,我迷路啦’。”梁閣仍然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可他滑稽地真就做個打電話的手勢,“長頸鹿說,‘喂,我長頸鹿啦’。”
祝余轉過臉看著他,漣漣的淚水像兩條哀慟的清河,整張臉都漫著水紅,他擠出一個蒼白的笑來。
梁閣一下就抱住了他,他下巴磕在梁閣肩膀上,不間斷的淚一滴滴落盡梁閣衣服里沾濕了他的皮膚,攥緊了梁閣的后背,終于大哭出聲,“梁閣,我爸爸,我爸爸沒有了……”
我爸爸沒有了,我沒有爸爸了。
梁閣沉默地抱住他,他知道自己什麼也不需要說,他只要擁抱他,陪伴他。
一直等天快要全暗下來,祝余才揩干眼淚從他懷抱里抽身出來,他這才想起來,“你吃飯了嗎?餓不餓?”
他話音剛落,梁閣的肚子適時地叫了一聲。
祝余一下就笑了。
“死是什麼感覺呢?”
山村靜謐的夏夜,沒有人聲,聽得到外面蟬叫蛙鳴,搖頭風扇嘎吱嘎吱地送來并不解暑的熱風,兩個人并排躺在床上,祝余直視著黑夜問。
梁閣沉默半晌,“當心臟停止跳動,呼吸轉急,耳朵首先變冷,身體內的血液轉為酸性,喉嚨痙攣,開始死亡。在死亡的瞬間,大腦排出所有氧氣,瞳孔會像玻璃晶體,死亡1分鐘,血液凝結開始導致皮膚變色,肌肉完全松弛,腸和膀胱開始排空。死亡3分鐘,腦細胞成批死亡,高等思維終止。”
祝余怎麼也沒想到會得到一個這麼具體的答案,說起來他還是第一次聽梁閣說這麼多話,愣了一愣,才輕聲應,“是這樣啊。”
“我只知道這些,其他的,我死了以后告訴你。”
祝余被他古怪的說辭怵了一跳,“哪有這樣的……”
什麼死不死的?還這麼小說什麼死呢?
再說,死了以后怎麼告訴我?
“所以。”梁閣側身過來,和他四目相對,祝余適應了黑夜的瞳孔對上他黑魆魆的眼沼,梁閣說,“我死了你也得夢見我。”
祝余在黑暗里把視線移開,“我希望你不要死。”
兩個人不再說話,靜得讓人惶恐,梁閣忽然用手肘戳了下他腰,很癢,祝余笑著躲開,也不甘落后地開始撓他。
兩人互相肘戳鬧了一陣,笑得有些氣喘不勻,屋里慢慢靜下來,老舊的風扇仍在悶燥的夏夜里勤勤懇懇地嘎吱搖頭,祝余說,“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