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瑯在那兒坐下,便有熱茶送到了他的手邊。
他抬頭,面前正綁著那個工頭。
因為有君懷瑯之前下的命令,這工頭并沒怎麼受刑,此時被綁在架上,渾身只有薛晏打出的傷。
其余地方看不出來,唯獨鼻梁淤紅一片。
“我不喜歡拷打。”君懷瑯喝了一口茶,說道。“但是,而今所有與你相關的資料,我手里都有。”
那工頭緩緩抬起了頭來。
就聽君懷瑯接著道:“修路的工程是你監管的,那些工人,也全都聽你號令。工地中除了官吏,別人進出不得,而堤壩上有你們開鑿的痕跡。如今城中受了這麼大的災,死了這麼多人,即便你什麼都不說,所有修路的工人,全家老小,我們都能直接問斬。”
那工頭定定看著他。
君懷瑯迎上了他的目光:“所以,我今日是給你個機會,不是給你和你手下活命的機會,而是給你們一個保住自己家中其他人的機會。”
說著,他緩緩將茶杯放下。
“滿門抄斬……我本人也不大喜歡。”
“我家中有妻兒,這你也知道?”那工頭沙啞地笑了一聲,道。
君懷瑯靜靜看著他。
那人沉默了許久。
“但我也救不了他們。”他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受何人驅使,他們又下了怎樣的命令,與我合謀的,總共有多少人,對嗎?”
君懷瑯沒有說話,算作默許。
那人自嘲地笑了一聲。
“你即便問我,我也全不知道。”
君懷瑯皺眉。
就聽他接著道。
“我是金陵本地人,給我下令的是什麼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給他們辦事,家里的妻子孩子都會遭殃,但是如果辦了,就會有大筆銀錢送到我的手上。
他們要我做的,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破壞堤壩,讓金陵受災,再沖到書院去,能打死打傷多少書生,就打死打傷多少個。至于我手下那些人……我只在做事時可以命令他們,可是他們和我,都互相不知道底細。有人看著我們,我們也絕無法胡翔透露。”
君懷瑯目光沉了下去。
這人說的話,雖沒有半點有效的信息,但是和他之前查到的資料,都是能對得上的。
他不像在說謊。
但是……怎麼會有人,能在秩序井然的金陵城中、在薛晏的眼皮底下,做出這樣的布置呢?
“……那些人,是什麼時候找的你?”君懷瑯沉默了片刻,問道。
“三年前。”那人說。
君懷瑯一驚:“三年前?”
“對。”他說。“只是那時,他們并沒有告訴我要我做什麼。我本是江湖中人,成親后在金陵定居。那時我與人斗毆,將人重傷,使得我家債臺高筑,走投無路。他們出錢替我一家解決了危機,再之后,他們便讓我聽命于他們。”
君懷瑯這才恍然發覺,前世金陵城與君家的慘案、今生的防不勝防,還有官吏隊伍中難以揪出的爪牙,究竟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那背后的人早有布置,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編制起了一張嚴密的網。
無論是誰踏進來,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江南本就雨水豐沛,江河改道、堤壩決口,并不是罕見的事。
而背后之人,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們將自己的人埋在金陵城中,平日里不留痕跡,但只要京中有派遣來的官員,就可利用原本的布局,將對方拉入泥潭。
先是忽然的災禍,再是流民暴起,使得聚集在金陵備考的江南學子大量傷亡。
再之后,借著亂局貪墨金銀,栽贓給前來的官員。
這樣,他們既達到了害人的目的,又從中大筆獲利,或許再在此時挺身而出,搶立功勛,可謂一箭雙雕。
就算來的人不是他們想害的,而是他們自己的下屬,那麼這個布置也不會落空。只需這些布置好的人鬧些騷亂,再由他們解決,自導自演一出戲,政績自然就到手了。
君懷瑯的后背發冷。
那些人,將其余的官員和大雍的百姓,全當做了他們獲取利益的棋子。
其心可誅。
他緩緩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擺了擺手,示意周遭的錦衣衛不要跟來,獨自從牢房中走了出去。
說來可笑,他如今看透了對方下的每一步棋,卻因著對方動手過早,藏得太深,即便前世對朝中局勢有所了解,心中有了大概的方向,也無法確定做這件事的是誰。
再說……即便知道了,那人借力打力,離江南又萬里之遙,自己一個身無官職的白丁,如何與他們抗衡呢。
他緩緩從牢房中往外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就在這時,他忽然撞到了一個胸膛。
堅硬結實,彌漫著一股悠遠沉郁的檀香。
“怎麼了?”薛晏低頭問道。
君懷瑯不知道,自己抬起頭時,眼睛中都泛著血絲。
水光隱現,看起來特別可憐。
薛晏單手,一把將他摟進了懷里。
“好了,沒事。”他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了君懷瑯的腦后,強行將他的臉按進自己的頸窩中。
“沒審出來是麼?沒事,一切有我。”
第91章
那工頭還是畫了押。
雖說他不知受誰指使, 但河堤垮塌是他們做的,這個證據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