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夜,他剛趕到金陵,運河接連長江的那段,水流最急,前幾日又趕著刮風下雨,他便不大舒服。
這進寶是知道的。他派了人去,只說王爺明日才到,好教他留出一夜來,在船上歇歇。
可剛躺下身,順著臥房敞開的窗子,薛晏聽到了君懷瑯的聲音。
他看見兩艘船湊在一起,遠遠就能聽見拉扯打斗的聲音。他視力極佳,遠遠地,就看見其中一艘船上的青色身影。
只有薛晏自己知道,當時他的心已經提到了喉嚨口。
君懷瑯那日在太液池落水的模樣立刻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他顧不得其他,立馬喚出了段十四,讓他帶人去救人。
而他自己,披衣起身,徑自到了船舷上,去等段十四將君懷瑯接來。
那艘游船點著燈,飄飄搖搖地由遠及近,薛晏的心也跟著停住了。
他頭一次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
一整年,他像是棵被斬斷了根的樹木,心口空蕩蕩的,人也是飄著的,直到此時,看到那立在船頭的身影,他的心才輕輕落在了某一處,終于有了踏實的感覺。
他頭一次這麼清楚地發覺,自己什麼都不缺,唯獨缺這一個人。
尤其是,那人似乎也在愣愣地看著他。
可是等船近了些,他才發覺,并沒有。
他正跟旁邊那個濕淋淋的小白臉談笑風生,二人離得極近,形容親密。
再之后,他的船艙里居然又鉆出了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女子,衣衫凌亂,身上還披著他的衣服。
薛晏的那顆心,好不容易落在了歸處,卻緊跟著沉到了底。
自己這一年,魂不守舍的,他過得卻是自在。
薛晏知道,自己應該清楚的。君懷瑯向來是這般,待誰都好,誰也都喜歡他,愿意同他親近。
若非如此,他當初還會給自己這麼個人人厭惡的煞星一絲青眼嗎?
可是薛晏就是忍不住的煩躁,心下酸得他惱火,卻又像是籠中的困獸一般,找不出個出口來。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什麼東西讓他煩,他就毀掉什麼東西。可現在他不行,他面對的是君懷瑯,他即便有一萬個想要讓他誰也不看、只看自己的心思,也要講這些心思全咽進去、忍下去,佯作從來沒起過。
薛晏揉了揉額角,嘖了一聲,又重新將密信拿了起來。
進寶在側,小心問道:“主子是因著菩……世子殿下心焦?”
罪過,差點將菩薩說出口了。
薛晏手下的動作頓住:“這麼明顯?”
進寶嘿嘿一笑:“倒是不明顯,但奴才跟著您久了,便能看出些——主子待世子殿下,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薛晏垂眼。
確實不一樣。怎麼可能一樣?全天下的人都沒什麼區別,唯獨他是特殊的。
片刻后,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但他倒是對誰都沒差。”他說。
進寶一愣。
我的個乖乖,主子這是……在吃醋嗎?
進寶愣在原地,心里產生了個罪孽深重、卻又有根有據的猜測,把他自己都嚇住了。
片刻都沒聽到進寶回話,薛晏一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
進寶連忙回過神。
即便……即便他那個猜測是真的,也不能就這麼對主子說吧!
強烈的求生欲驅使進寶將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換了個方向,勸說道:“世子殿下自然心慈,這主子是知道的。
但人總有個親疏遠近,好心相助是一回事,真心實意的關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說的這些,全是薛晏的知識盲區。
在他的世界里,待人無非就是好壞之分。比如在他身上,就非常簡單——世人都道他是煞星,怕他厭他,對他來說就都是壞的。至于壞的程度深淺,也不過取決于他權利大小、膽量大小,對薛晏來說,沒有半點區別。
至于好的——
就是君懷瑯了,他沒什麼對比的。
“……是麼?”薛晏頓了頓,問道。
進寶道:“是啊!您看,世子殿下只道讓小倩姑娘去他府上做活,何曾讓她跟著自己?可您就不一樣了,單是在府中借住,他都讓您住到他對面的院子里去。”
個中原因,肯定是因為空院子中那處最好了。但是進寶知道,自己現在的任務不是講道理,而是對著這個祖宗睜眼說瞎話。
畢竟……他萬一真對世子殿下起了那不該有的心思,光靠著他這誰都懶得搭理的冷臉,自顧自地漫天吃飛醋,猴年馬月才能親近得了他啊?
這般想著,進寶心中泛起了幾分罪孽感。
世子殿下在他眼里,就是個活菩薩。他現在居然狗膽包天,在攛掇著主子,去接近人家,糟蹋人家。
簡直就是瀆神。
不過,在其位謀其事,進寶可管不了許多了。
薛晏陷入了沉思,顯然是把他的話聽進了耳中。
進寶乘勝追擊,接著道:“雖說主子和殿下認識的年月短,比不得殿下家里人,但殿下對您也是用心的。但若主子總像今日這般……冷臉待人的,世子殿下也要不高興了不是?”
聽到“不高興了”幾個字,薛晏握著密信的手收緊了幾分。
片刻后,他緩緩將密信放回了桌上。
“不會再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