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公公收回目光,又從袖中拿出個沉甸甸的、裝滿了碎銀的荷包來,撂在柜臺上。
“錢拿去給他們分了,該做什麼做什麼,都別傻愣著。我們主子方才不過拿幾個犯人,哪里有這般嚇人,能教你們丟了魂?”那公公抱怨道。
還不嚇人!都要動刀殺人剁手了,還不算嚇人麼!
這位公公,瞥了掌柜一眼,警告不許私藏,又吩咐他多備幾個酒菜送上去,便重新上樓了。
眾人心中,都不由得暗嘆這位公公好膽量、大手筆。
而眾人眼中那好膽量、大手筆的進寶公公,一邊上樓,一邊暗自腹誹。
主子怎麼一碰到這位世子殿下,便像變了個人似的。銀子流水似的往外給,看得他都肉疼。
但進寶敢說麼?他不敢。
他只敢像只不出聲的鵪鶉,一路悄沒生息地溜上了樓。
——
君懷瑯在方才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來。
剛才桌前只有兩個人,現在卻成了三個。進寶喊小二上來點了燈,又給薛晏添了碗筷,倒了酒,一時間三個人誰也沒說話。
君懷瑯看了薛晏好幾眼。
他倒是……挺意外的。
他方才在窗前看到薛晏,原想著他是受上峰的命令,上這兒來抓個兇犯,自己下樓去,正好能和他見一面。
卻沒想到歪打正著,看見了他審犯人的場景。
……也是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模樣。
他從沒見過氣場這般沉穩強大、冷冽狠戾的薛晏,或者說——這輩子沒見過。
剛才的薛晏,反倒和上輩子自己見到的他一模一樣,冰冷凌厲,像把出鞘的利刃,通身泛著寒光。
這似乎才是薛晏原本的樣子。
想來也是,薛晏而今已然十六了,若真的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木訥好欺,前世也斷然不會爬上那麼高的位置。
薛晏從來沒有同他說過自己單純,一切不過是他以為的罷了。
按說,君懷瑯應當害怕的。
但他竟奇跡般地不怕。許是薛晏在他面前,太過于溫順馴服,又許是薛晏救過他一命,當時他的淚水和眼神過于真切,讓君懷瑯于混沌之中都難以忘記。
于是,他反倒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甚至連薛晏是否會重蹈前世覆轍的想法都沒生出過。
——只是,也確實忽然有些陌生。
他之前看薛晏,總是雜糅了幾分他自己的臆測,總覺得他孤獨、艱難、可憐,同時堅韌。
可如今看來,他分明就是一頭雪里長大的獨狼。想來也是,那麼多痛苦壓在他一人身上,壓著他長大,他沒被壓垮,豈不就是會長成如今的樣子?
自己一己之力,自然改變不了原本的他,只是改變了他對自己一家人的態度罷了。而他本來的樣子,想必一直都沒變過。
君懷瑯兀自沉思著,薛晏在側,也是一言不發。
而旁邊的君逍梧,向來是個閉不上嘴坐不住的性子。他左看右看,又看自己哥哥在安靜喝茶,又看五殿下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快要將他憋得就此跳窗逃走了。
等了片刻,一直到小二溫了新的酒上來。
君逍梧連忙借此機會,給他們二人倒了酒,拿起酒碗道:“沒想到在這兒能碰到五殿下啊!這店雖破了點,他家酒卻是好喝,五殿下嘗嘗?”
薛晏嗯了一聲,卻沒拿酒碗,而是側目看向了君懷瑯。
見君懷瑯端起了酒,他才也將酒拿了起來。
就連遲鈍的君逍梧都有些驚奇,只覺得方才那位殺伐果決的殿下,似乎有些太乖巧了點。
不過立刻,他就將這荒誕的念頭拋在了腦后。
乖巧什麼乖巧,剛才他要剁人指頭的樣子,哪里稱得上乖巧!
接著,他就見薛晏將酒碗送到了嘴邊。
君逍梧平日里請人喝酒,最大的樂趣就是看人喝烈酒的窘態。這家的黃酒無疑烈得很,君逍梧看他馬上要喝,竟一反常態地沒生出期待的樂趣,反而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要讓酒嗆著了,不會把這位殿下惹怒吧?
他連忙出聲提醒:“殿下慢點,這酒……”
卻沒想到,薛晏忽然也開了口,跟他異口同聲。
卻不是對著他說話的,而是對著君懷瑯。
“剛才我不過是嚇唬他一番,并沒有真想在這里惹事。”他說道。“只是不想多同他們糾纏。”
君逍梧到嘴邊的話都咽回去了。
難道五殿下這是在……跟自己哥哥解釋?
君逍梧頗為詫異,定睛看向他。
卻又覺得不太像。
他單手按在膝頭,另一只手端著酒,坐姿頗為隨性大氣,神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可他沒注意到,薛晏看向君懷瑯的眼神,卻有幾分忐忑。他那看似氣定神閑地按在膝頭上的手,已經緊張地握起了拳。
他更不知道,能忍到現在才開口,已經是薛晏定力過人了。
只有薛晏自己清楚,在他站在門口,轉身看見君懷瑯的時候,他的五感都不工作了,只剩下一雙眼,里頭裝著一個人。
君懷瑯看見了,自己險些剁了人的手指,還威脅要要了他們的命。
等薛晏回過神來,就被鋪天蓋地的慌張席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