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龕前日夜香火不絕,夜間偏殿里仍有守夜的和尚敲木魚,一聲一聲的,回蕩在夜色中。
已經是深夜了,遠處空寂地傳來打更的聲音。
薛晏跪在佛堂正中,抬頭便是幾丈高的金身佛像。那佛眉目慈和,神色悲憫,微微垂眼,俯視著身前。在他周遭,羅列著一百零八尊羅漢像,各個神色各異,雙眼圓睜,靜靜立在搖曳的燭火中。
薛晏抬頭,正能對上佛像的雙目。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發出了一聲氣音的笑。
“傻不傻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我這種人,有什麼值得的。”
他承認,自己今日是因著一時失神,做了不理智的事,才著了那粗劣的道。這是之前從沒發生過的,因為從前,他的生命一直千篇一律,從沒遇到過君懷瑯這樣的人。
但是,也算歪打正著。東廠在等他真成落水狗的那天,他也在伺機而動,等著一個讓東廠完全信任自己的機會。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這個機會。
他只需靜靜等候著眾人處置自己。處置的手段通常也沒什麼新意,他也從沒有解釋的習慣,只等著罰完了,靠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兒,引來東廠的那群狼。
但這次卻不太一樣。
君令歡不見了的時候,他頭遭產生了慌亂的情緒,腦子里空空一片,竟只剩下了君懷瑯的模樣。
他猜得到君懷瑯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所以第一時間想到的,竟不是利用此事,而是要循著痕跡,去將君令歡找回來。可恰好此時,淑妃派人來尋君令歡回去吃點心,便恰好撞見了他,當場扣押了下來。
緊接著,便是匆匆趕來興師問罪的眾人、密不透風的金吾衛、暴怒的清平帝。
這場景,對薛晏來說并不算陌生,甚至可以說是習以為常。
但是這次不同的是,沒多久,他就看到了焦急趕來的君懷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薛晏的胸口像是被攥住了,令他喘不上氣來。
他頭一次想解釋。
這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眾人只想罰他,沒人想聽他解釋,他也沒這個白費口舌的興趣。但是這一次,他卻想要告訴君懷瑯,自己并非故意。
但是,薛晏卻沒說出口。
無論他知情與否,都是他疏漏,讓君懷瑯的妹妹不知所蹤。他看到君懷瑯焦急的神色,竟只想任憑對方責備、痛斥自己,或是尋個法子讓自己受罰,好抵消自己帶給他的難過。
但是君懷瑯……仍舊沒有。
薛晏以旁觀的角度,眼看著君懷瑯一步步替他脫罪,找到了將君令歡騙走的人,還了他一個清白。
清白,這詞對他來說,陌生得有些好笑。
薛晏一直以為,清白這樣的物件,對他來說并沒什麼要緊的。是不是他做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他來說,最終的結果有沒有利用價值。
只是他從不知道,趨向光明是人之本性。他以前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只是因為從前并無在意的人罷了。
東廠得了薛晏被冤受罰的消息,第一時間派了小魏子來。雖說與情報有出入,薛晏并沒有挨打,只是在佛堂罰跪,但小魏子還是傳了吳順海的話,說心疼他無故受罰,吳公公擇日便要來與他相見。
“公公別說,雖說五皇子受的罰不重,但我瞧著他的神色,卻有些不對頭。”小魏子回稟吳順海的時候,這般說道。
吳順海聞言問道:“哪里不對頭?”
小魏子沉思了半天,也說不上來。
“總覺得不太對勁,眼神有些發空,又像是在想些什麼。”他說。“就像半邊魂兒被妖勾走了似的。”
吳順海聞言,笑出了聲。
“想來是兔子被逼急了,正尋思著怎麼咬人呢。”他渾不在意地說道。“還被妖勾走了魂?多讀些書,憑白胡言亂語,沒得讓東廠遭人笑話,說這些番子都是胡亂說話的睜眼瞎。”
小魏子撓了撓后腦勺,沒敢反駁吳公公的話,連連應了幾句是,便退了出去。
不過……他還是覺得差點兒意思。
五皇子那神色,沒那種大仇難報、咬牙切齒的恨,只是空,確實像是被勾走了魂兒啊。
不過想來也是,哪來的妖祟能這般大膽,敢在佛祖面前勾人呢。
——
君懷瑯回到鳴鸞宮時,夜已經深了。君令歡受了驚嚇,被早早領去睡了,君懷瑯卻睡不著,甚至有些坐立難安。
他沒想到,前世看似撲朔迷離的、君令歡和薛晏之間的齟齬,竟是這樣造成的。
以薛晏的身份活過一遭,他才身臨其境地感受得到,薛晏每日所經受的,是怎樣的處境。所以,曾經給了他些許溫情,之后又親手打破了君令歡,就成了前世他報復的對象。
君懷瑯覺得,自己是該恨他的。君令歡從頭至尾都無辜,卻遭受了這樣的無妄之災。無論罪魁禍首是誰,事情都是薛晏做下的。
但是,君懷瑯卻又恨不起來。
正因為經歷過,君懷瑯才能體會到那種孤立的痛苦是多麼難耐,像一把冰冷的鈍刀,反復切割著鮮血淋漓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