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影子近了,帶著一道暖橙色的亮光。
下一刻,薛晏握著匕首的那只手僵在了原地。
因為,一件帶著體溫的白色織錦披風籠下來,將他包裹住了。柔軟蓬松的狐貍毛將他的臉頰圍了進去,暖和得像是幻覺。
薛晏難得地有些呆愣。
緊接著,他才回過神來,抬手碰了碰額上的冷汗,想起了剛才的事。
他住進了這里,屋中卻什麼都沒有。他倒是不怕冷,那種對別人來說刺骨難耐的感覺,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痛苦。
但他難以啟齒的是,他怕黑。
就在年初的臘月里,他帶著一隊燕云鐵騎死守城門一個月,才保住了燕云鐵騎的精銳力量,將他們轉移去了安全區域。而最后一戰,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他被埋在了死人堆中,觸手可及的,都是面目全非的尸體,全是曾經熟悉的人,將他埋得密不透風。
他們用命保住了薛晏的命。
燕王的最后一個親衛在他身側,半張臉都血肉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氣。那人反復地告訴他,要活著回去,爬上權力的巔峰,才能收復燕郡,為燕王報仇。
他在尸體中埋了一夜,周遭都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直到拂曉時,那親衛在黑暗中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將他從死人堆中推出去,讓他逃。當時突厥的主力剛剛撤離,他獨自站在那兒,周圍是未燒盡的烽火。
終于有了光亮。
他不知殺了多少人,獨自殺出了一條血路。
從那時起,他便開始怕黑。無論何時,他什麼都能忍,只要還有些微的亮光。
但是這天晚上,烏云蔽月,一點亮光都無。他讓進寶去取支蠟燭來,卻沒人搭理進寶。
薛晏便默不作聲地在黑暗中強迫自己睡著,果然,那一夜窒息一般的黑暗,在夢中潮水一般涌來,將他幾乎溺死在其中。
直到有個人來了。
薛晏無意識地抬手,撫上了領口的柔軟的皮毛。那溫暖的披風帶著一股淺淡的草木香,像是燕郡郊外的冬日里,那些雖纖瘦單薄,卻擋得住凜冽寒風的白樺。
他看到那個清冷俊秀的少年,將手里的燈放在了桌上,轉過身來。
一室暖黃色的柔光,將他夢中那充斥著令他窒息的血腥味的黑暗,全都驅散了。
第13章
君懷瑯回過身來,就見薛晏裹著他的披風坐在床上,神情竟難得的有些愣,琥珀色的雙眼目光發直,盯著桌上那盞燈。
與他平日里那逆來順受的沉默不同,更和他前世那陰戾恣睢的模樣大相徑庭。
君懷瑯竟難得地有些想笑。
他心想,這小子以后再怎麼呼風喚雨,如今不也是這幅任人擺布的呆樣。他以后即便再長成那副喜怒無常的暴君模樣,也不知還有沒有臉面誅自己君家滿門。
接著,他被門外吹進來的冷風凍得打了個寒噤。他籠了籠手里的手爐,還是走上前,默不作聲地將那手爐也塞進了薛晏的手中。
動作間,他觸碰到了薛晏的指尖。果然,涼得像冰一般。
他正要說話,門口的進寶醒了。他見主子房門開了,里頭還透著光,嚇得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一進門,他就見個長身玉立的公子站在那兒,正回身看他。
他愣了半天,才認出來,這公子分明就是今天在院中彈琴的那個仙人般的公子,說是淑妃娘娘家中的世子,輕易招惹不得的那位?
難道自家主子招惹了這位神仙?!
進寶嚇得就要跪下磕頭,卻聽那公子開了口,聲音清清泠泠的:“去把鄭廣德叫來。”
進寶被凍得腦袋有點轉不過彎來。
鄭廣德?鄭廣德是誰?
……那不是淑妃宮里的掌事大太監鄭公公嗎!
剛才自己想去鄭公公那兒討支蠟燭來,連鄭公公的屋子都沒進得去。他就被堵在門口,那位鄭公公坐在里頭,旁邊還有個小太監給他打扇子,那可是寵妃身邊的紅人的氣派啊!
進寶嚇得腿都軟了。
卻見那公子等了片刻,似乎是以為他沒聽清,頗為好脾氣地溫聲重復道:“鄭廣德,在廂房正中那一間,去把他叫來,就說是我說的。”
進寶連忙看向薛晏。
薛晏此時已回過神了。他靜靜看了進寶一眼,就將這小子嚇醒了,一路小跑出了門,連哆嗦都忘了打。
君懷瑯看著進寶離開,才轉過頭來,看向薛晏。
“我聽人說,你今后便是姑母的孩子了。”他說。
薛晏看向他,等著他的下文。
君懷瑯接著說:“下人苛待你,并不會是姑母的主意。你從今日起便是鳴鸞宮的主子,有什麼事,大可以去告訴姑母。”
頓了頓,他又別扭地說:“或者也可來尋我。”
他心里寬慰自己,他并不是憐憫薛晏過得慘,畢竟跟自己沒關系。自己只是要將君家從中撇清楚,不可讓他們無故背這個黑鍋。
薛晏片刻后,卻只是低聲笑了一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
他此時裹在君懷瑯的披風里,潔白的絨毛綴在他臉側,看起來還挺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