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不必細想,就知道是淑妃在宮中得罪了什麼人,教人家想方設法地把他這個煞星塞進淑妃的宮中,定是要鬧得她雞犬不寧。
清平帝的圣旨里還裝模作樣地關心了他兩句,讓他養傷為重,擇日再搬到淑妃宮里。
薛晏知道,肯定是淑妃不悅,在宮中鬧得厲害,不然清平帝也不會另外關照,讓他先在自己宮中養傷。
薛晏略一盤算,就知這個沒腦子的淑妃能得幫上自己的忙。他象征性地養了幾天傷,恰定在今天,收拾起了為數不多的行李,帶著進寶一人,跟著鳴鸞殿來接他的人來了新的住處。
清早天還沒亮,宮中已經飄飄揚揚下了半夜的雪,此時漢白玉的地磚上積了厚厚一層。薛晏踏著雪,默不作聲地行在宮道上。
今日尤其地冷,薛晏沒有冬衣,只穿著薄薄的一身衣袍。進寶跟在他身邊,將幾身秋裝一口氣全套在了身上,裹得像個臃腫的大粽子,卻仍在不停地發抖。
“主子,您不冷啊?”進寶不由得小聲問薛晏道。
薛晏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語。
他自幼生活在燕地,那兒比長安入冬早得多。燕地貧瘠,又養了許多兵馬,到了冬天,沒有冬衣御寒是常有的事。
他七八歲時就被燕王養在軍營中,吃穿用度與普通士兵沒有半點區別,也都忘了自己過了多少個刺骨的冬天。
甚至他剛進軍營的那一年,軍中關于他煞星的流言甚囂塵上,他入營的第一天,就被幾個兵油子按在雪地中毆打,凍得渾身都失去了知覺,連疼都感覺不到了。
不過這種境況他沒熬幾年,軍中就沒人打得過他,也沒人比他更心狠手黑。他也習慣了一整個冬天都穿著結冰的鐵甲,反倒不覺得有多冷。
很多痛苦都是可以逐漸麻木習慣的,比如說寒冷,比如說世人的厭惡與排斥。
進寶見薛晏不說話,也不敢再搭腔。
他被以全家性命做要挾,趕鴨子上架地認了這個主子,本就知道他陰沉可怕。接觸多了他才知道,他主子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就這麼一個不怕疼、不怕冷,獨自在暗處籌謀布局的人,對自己尚且這麼狠,對別人能不狠嗎?
進寶除了什麼都聽他的,指望他保住自己一條小命之外,也沒什麼能做的了。
走在前頭的宮人是鳴鸞宮派來的。不過是個宮女,卻穿著厚實講究的錦緞冬衣,發間步搖搖曳,頭都不回,連背影都透著一股倨傲。
她引著薛晏走到了鳴鸞宮外,隔著宮墻,便聽到了古琴聲。
是很清透悠揚的曲調,平緩而悠遠,像是天上的仙長在云中奏的古樂。那宮女聽到樂聲,揚著下巴回頭,神色里透出一股與有榮焉的傲氣。
“是世子殿下在彈琴呢。”她說。“世子殿下可是娘娘家中的人,你來了這兒,可切莫沖撞了他,否則娘娘定不會輕饒了你。”
就仿佛面前的不是個皇子,而是個寄人籬下的奴才似的。
薛晏沒有言語,倒是旁邊的大粽子進寶一邊揣著手發抖,一邊點頭哈腰地應是。
那宮女抬著下巴,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身徑自進了鳴鸞宮。
進寶一手挎著行李,連忙幾步上前,給薛晏開門。
薛晏抬腿,踏過了鳴鸞宮鏨金的朱紅門檻。
一進門,那琴聲便更清晰了,宛如一道泠泠的泉水淌過山澗,不經意地從他身側流過,柔柔地在他耳邊輕輕一繞,勾得人心癢。
薛晏往那個方向看去。
即便處變不驚如薛晏,也愣了愣。
竟是那個小少爺?
簌簌的落雪中,他坐在雕漆描金的亭子里,四周輕紗繚繞。他今日裹了一件純白披風,領口綴著柔軟的狐毛,將他暖融融地包裹住了。
他身側依偎著一個小姑娘,此時正靠在他身邊撒嬌。他凍得骨節泛紅的修長雙手落在琴弦上,樂聲從他指下緩緩淌出。他垂眼側目看著那小姑娘,眼中是薛晏從來沒有見過的笑意。
寵溺而柔軟,帶著種淺淡卻引人沉溺的溫度。
就在這時,小少爺不經意地一抬眼,目光正好同他對上了。
他笑容未收,眼里的笑意突兀地撞入了薛晏的眼中,像是在沖薛晏笑。
柔軟而溫暖,且沉靜深邃,似有一陣無形的暖意,將薛晏整個人軟軟地裹了進去。
薛晏竟沒來由地脊梁一麻。
從來沒有人會用這種眼神看他。這眼神驟然撞到心口上,有種陌生而奇異、卻帶著致命吸引力的觸感。即便薛晏不愿承認,他的心口還是重重跳了兩下。
不過立刻,那眼神就染上了疑惑和訝異,方才的柔軟笑意,片刻就消散不見了。
薛晏像是個僥幸偷到了財寶的賊,不過竊喜了片刻,就被失主盡數奪回,重新變得一貧如洗了。
薛晏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有幾分可笑。
但與此同時,他心中居然升起了幾分掠奪的沖動。
他忽然有點想知道,如果能將那般柔軟溫存的笑容搶來,讓他一輩子都得這般對著自己笑,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