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君懷瑯控制不住嗓音的顫抖,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那詩句用在這樣的皇家里,太過諷刺了。這所謂的生身兄弟真帶給他的有什麼?
無端的鄙夷、羞辱、冤屈、重責。
聆福卻在旁邊輕輕笑了一聲。
“世子殿下,不必怕。陛下是再公正不過的,即便打得狠了些,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君懷瑯卻看不出什麼咎由自取。
他只看見,一個本該再正常不過的少年,在這片繁華似錦的皇宮中,被當做怪物鎖在囚籠里。
人人都想要他死,他卻偏偏不死,反而在折磨中一寸一寸地生出自保的利爪和獠牙。周圍人卻說,看,沒錯,他本就是個怪物。
這些人想必不知道,這任人踐踏的少年有一日會沖破牢籠,成為真正能夠毀滅他們的怪物。甚至會殃及池魚,傷害諸多無辜者。
而那些無辜者,似乎也曾在不知情時,袖手旁觀。
第7章 (捉蟲)
等三十杖打完,漢白玉的石階已經染上了鮮紅的血。
金吾衛們收了杖,便進殿去復命了。唯獨留下薛晏,獨自跪在階前。
他頭垂得有些低,喘息了片刻,還是伸出手,勉強撐在了石階上。君懷瑯下意識地想上前,卻見他已經撐著地面,緩緩站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今日薛允煥才告訴他的。
燕郡城破,他帶著數百騎兵和突厥大軍周旋,之后全軍覆沒,他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奔襲數千里,回了長安。
他眼睜睜看著薛晏轉過身去,獨自離開了。他步伐很慢,帶著隱約的蹣跚,走出了很遠,都沒有一個人來扶他,只有他似乎站不穩了,抬手按在了蟠龍的漢白玉扶手上。
等君懷瑯回過神時,面前只剩下了一地暗紅的血跡。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中,十惡不赦的人,都是咎由自取。
可是從沒人告訴過他,有些惡人,在他人看不到的漫長歲月中,在絕境中獨行了許多年,從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過。
他自己也早已習以為常。
——
金吾衛復命之后,宴會便不歡而散地結束了。淑妃連忙派了身邊的大宮女點翠過來,將君懷瑯扶住,要送他回去。
薛允煥也帶著君令歡匆匆趕來。看到君懷瑯獨自站在宮燈下,唇色都發白,薛允煥嚇了一跳,連忙沖上前來:“他們把你也打了?”
君懷瑯又看了那血跡一眼。已經有太監抬著水桶,來洗刷石階。血跡在清水的沖刷下淡去,被輕而易舉地抹掉了。
“我沒事。”君懷瑯回了回神,輕聲道。
薛允煥還是不放心,硬是親自將他送回了淑妃的鳴鸞宮。雖說今日出了這麼大的岔子,但君懷瑯和君令歡還是要搬到宮中來住。
鳴鸞宮奢華,位置也極佳,不出片刻便到了。
君懷瑯在宮門前抬頭,就見處處堆金積玉,連斗拱都雕刻著纏枝芍藥,以金粉涂飾。繞過庭院中精巧的小花園,便是鳴鸞宮主殿,前后四個配殿,由游廊連接在一起。
薛允煥回去后,君懷瑯和君令歡就被引到了東側的配殿。那處配殿離正殿最近,窗子向陽,冬日里的地龍也是和正殿連在一起的。
夜色已深,君令歡半路上就開始打瞌睡了。回到房中沒多久,就沉沉睡了去。君懷瑯待她睡下,就回到了自己的殿中。
宮女們給他收拾洗漱過,又讓他換了寢衣,便都退下了。君懷瑯卻沒什麼睡意,獨自點著燈,坐在窗下,望著外頭燈火掩映的月色。
許是他從沒見過人受刑,被那滿地的血晃了心神,他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與這樣一個人清算前世的舊賬了。
他想,自己得靜一靜。
就在這時,有人自外頭敲門。宮女小聲報說,淑妃娘娘來了。
君懷瑯走過去迎,就見淑妃也已經卸了妝發,此時穿著寢衣,外頭裹著件綴著狐毛的織錦披風,徑直走了進來。
“想來你也沒睡呢。今天是不是嚇著了?”淑妃和他一起在窗邊坐下,說道。“陛下也真是。非要你去教訓他做什麼?”
君懷瑯知道,他這姑母雖說美艷又跋扈,其實沒什麼心機,單純得很。想來她能一直盛寵不衰,既是因為家族撐腰、皇后保護她,也是因為她聽什麼信什麼,對皇上來說頗好糊弄。
君懷瑯也沒多嘴,輕聲道:“……確是有些怕了。”
倒不是怕薛晏挨打的模樣,而是怕那些他前世所沒見過的人心。
淑妃抬手順了順他的頭發:“沒事的,在姑母這兒,什麼都不必怕。”
君懷瑯點了點頭,沖她微微笑了笑。
“宮里的人和事要比家中復雜多了。”淑妃說道。“你向來是個謹慎的孩子,我是放心的。只可惜我至今連個孩子都沒有,還要連累你和歡兒這麼久見不到爹娘。”
說到這兒,她垂下眼睛,嘆了口氣:“宜婕妤那女人雖說講話招人厭,但是有句話還是沒說錯的。”
君懷瑯一愣,想起今天在永樂殿后殿時,宜婕妤輕飄飄地說的那句話。
她說身側有個孩子,即便不是親生的也沒什麼妨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