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讓自己心情大起大落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麼改變。
命里福薄的人,沒什麼好說的。
聽罷了所有的故事,許杭再度回到正題上:“我想,我方才提的交易,你是同意的。”
“你想問的事情,和參謀長有關,對嗎?”
許杭沒有回答,這算是默認了。
叢林舔了舔干裂的唇:“我知道,你大約在籌謀一些危險的事情,雖說與我無關,只是希望你記住我如今的下場,留個心吧。你那麼聰明,若是能安穩過日子,何必刀口舔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番話,許杭相信叢林發自肺腑,他苦笑一下:“你也很聰明,也很努力想活得安穩,卻不能如愿,不是麼?”
世間難的是萬事如意,如意如意,就是因為不如意,才會磕頭求拜。
亂世之中求現世安穩,或許只是幻想。
叢林點了點頭:“想問什麼,你就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眼神一暗,他又說,“不過我還有個要求,嗯……應該說是請求吧。”
“你說。”
叢林皸裂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點點可憐兮兮的狡黠:“原本是沒這個心思的,只想悄悄地走了,偏偏你讓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就又不甘心起來了……等我死了,再把這一切告訴段戰舟吧……想了想,總覺得很委屈,我活著不圖他什麼,至少死了讓他也能為我愧疚一些吧……我阿娘常說,人死了,到了奈何橋頭,凡間若有人念著,喝孟婆湯會是甜的。”
這個要求令許杭眼前一亮:“好。”即便叢林不這麼要求,他也會告訴段戰舟的。
欠了的就要還,一報還一報,這是道理。
了無牽掛之后,二人交談了許久,墻壁上的兩個人影重疊搖晃,整個囚室看起來總不至于那麼凄清。
一問,一答,就這麼說著,煤油燈漸漸都快見底,囚室慢慢開始暗下來,聽到他們談話的,除了撲火的飛蛾,別無他人。
說完了最后一句話,叢林松了長長的一口氣,滿臉的輕松,望著許杭輕輕地笑了一下:“說了這麼久,好渴啊……許少爺,把你懷里的東西,給我吧。”
許杭本在起身的動作頓了頓,連撣土的姿勢都僵在那里,與叢林對視一眼,看著他清澈的眼眸,便知他看穿了。
這個家伙,伶俐得很。
“還是被你猜到了…”許杭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瓶子。
叢林一見那玩意,就仿佛那根扎在肩膀的鋼針被拔掉一般解脫,看許杭的眼神也多了一份感激:“因為我知道,你是大夫,終歸是善良的。”
那是一瓶毒藥,是許杭煉制的最好的一瓶毒藥,飲下之后,四肢麻痹,心臟漸停,沒有什麼痛苦,看起來就像是暴斃一般。
他相信,即便被人視為草芥,叢林也寧愿死得有尊嚴一些,飲毒自盡也總比在人前槍決來得體面。但是他一直在猶豫著,該不該拿出來。
把毒藥放在人前,等于在送人上路,這件事多少還是殘酷的。
將瓶子緩緩放到叢林的右手手心,叢林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支起膝蓋,將瓶子送到嘴邊,想咬開蓋子,弄了半天都不得力,最后許杭替他拔下塞子,端在他面前。
叢林卻突然問了一句:“這個,是甜的嗎?”
生死之前,他關心的居然是這個。
許杭很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來:“…是甜的。”
“真好。”
他露出了孩子討到糖一般的笑意,叼住瓶嘴,一仰頭飲盡,甜膩的毒藥順著喉嚨一路甜到胃里,嘴巴一松,瓶子掉到地上,碎成幾片。
他愛吃甜,這輩子卻極少吃到。如此回想,他嘔心瀝血地為段戰舟付出,無非是因為,他是第一個給他甜頭吃的人。
喝完了,叢林臉上只剩下開心的笑意,半點不像赴死之人。
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端起煤油燈,許杭一步一步往臺階上走。
他的身后,叢林一直緊緊握起的左手掌心微微松開,挑斷的手筋讓他無法控制力道,很久很久才露出掌心的物件。
一個小小的,松樹形狀的蠟燭。
那一瞬間,他的眼淚從笑著的眼眶中滴落下來,很肆無忌憚地哭泣。大約這一生沒怎麼哭過,現在臨了,再不好好宣泄一番,這一生算是白來了。
委屈,真的好委屈。
受了那麼多的罪,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皮,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兄弟姊妹,沒有家,就連好容易哭一哭,都沒人安慰。
上一輩子他是造了孽這一輩子才來受罪吧,可是這一世也罪孽深重,怕來生依舊困厄。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藥效發作,四肢開始麻痹,哭的力氣也漸漸被剝奪,他的眼前陡然出現的,還是那年,那晚,那個墻頭,那個端著蛋糕的男孩,一切劫難的由頭,刻愛入骨。
恍惚之間,他仿佛看見叢薇來接自己了。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同阿姐說體己話。
阿姐,你說得對,奶油真的是我一輩子嘗不到的味道。
阿姐,小弟殺人太多,入不了輪回,也不想再世為人了。
阿姐,我很想你,對不起,小弟還是要下來找你了。
最后一顆淚珠打在蠟燭上,手一軟,叢林的腦袋垂了下去,眼皮合上,陷入了最長久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