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怎麼會想得到,他們信賴的、尊敬的軍官們,會是殺他們的一把刀,會在危險來臨的時候棄城而逃,甚至將他們的性命當做一場獻祭,無論他們是土匪還是良民,對在上位者而言,都一文不值。
許杭看著看著,嘴角忍不住往上勾,手指顫顫巍巍,指著那副慘狀:“看到了嗎?所謂軍閥,就是這樣踩在百姓的尸骨之上,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改變。”
段燁霖沒有回答,他聽出許杭口吻中濃濃的失望來。
直到這一刻,他無比懊惱自己不是天神,不能夠起死回生,當下他能做的就只有蹲下身,一具一具地把尸體拖出來,放到平地上,擺好。
這事情有些滲人,只有鶴鳴藥堂的人才敢上去一起幫忙。從傍晚到夜深,才將所有的尸體都清理出來。
點了點,共有三百九十五具,最小的才十二歲,擺在大街上,真他娘的蔚為壯觀。
段燁霖清理到那個孩子的尸體的時候,手顫抖了一下。發現這個孩子的時候,他被另一具尸體護著,沒燒太壞,是被嗆死的。
明明,他答應過那個絡腮胡子的山賊,待事情了卻,就帶他們所有人在賀州城做個本分百姓,讓這些無辜的女眷和孩子不用風餐露宿,可以太平安康。
現在,都不可能了。
許杭跪坐著,用自己的帕子給那個孩子擦臉,讓他干干凈凈地來也能干干凈凈地走。擦完以后,把白布蓋在他臉上,以示對死者的尊敬。他難得嚴厲地對段燁霖開口:“這些人,都是因為你的疏忽死的。”
天上繁星點點,夜很貪涼,小風瑟瑟。
段燁霖站起身,撣了撣灰,垂頭,聲音低啞卻蘊含力量:“…我明白。”
這不是簡單的三個字。
上一次聽段燁霖這種口氣說‘我明白’,是在血洗金甲堂之前。
三百九十五條人命、肝膽相照的手下、情義和百姓,這筆賬,真的應該好好算。
第64章
小銅關的射擊場里,槍聲響了一早上。
喬松看著持續幾個小時不停歇的段燁霖,想上前勸阻,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眼睜睜看著他腳邊的彈殼越來越多,槍靶子爛成螞蜂窩。
等最后一發子彈打完,他才回稟:“司令,所有的撫恤金都已經送下去了,土匪和士兵也都已經下葬了。”
“嗯。”段燁霖低低應了一下,手槍卸下,喬松看見他手心都發紅了。
“司令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叢林關在哪里?”
“怕是關在軍統自己的私牢里,這幾天他抱病不出門也不見客,但是府上里里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土匪死光了,人證一個都沒有了。無論這次剿匪多麼疑點重重都沒有用,沒有證據就是空談,袁森這一手夠狠夠絕。
他抓走叢林的目的,無非是做個替罪羊,段燁霖早就把有土匪簽字畫押的證詞遞交上去,雖然不至于多大作用,可到底是個指控,總需要有人出來頂罪。叢林盡管并不無辜,但給這種人背鍋也是凄慘。
段燁霖想了想:“咱們從土匪窩里搜出來不少金子,都是袁森給他們的,你將他們規整規整,當做咱們剿匪所得,給內閣交上去。”
喬松敬禮:“是!我一定會秘密完成!”
“不,我不需要你秘密完成,我要你動作越大越好,務必要讓袁森知道。
”
“是……啊?”喬松愣了。
這是什麼道理,司令不是和袁森對著干麼?
“先前工程事故,袁森已經賠了大半家當,再加上這次的埋伏,又支出去不少,他現在一定捉襟見肘了。”許杭在門外就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推門進來給喬松解釋,“所以,如果他知道自己花出去的大一筆金子白白充公,你說他會怎麼做?”
請君入甕,是個陷阱。
內閣這兩年揮霍無度,連年戰事,國庫早就吃緊,眼下段燁霖報上來這麼大一筆錢救急,他們高興得不得了。
若是誰敢打這筆錢的主意,一定會是自找苦頭。
喬松恍然大悟,忙跑著出去了。
“你總是看得明白一些。”段燁霖略有些贊賞地看著許杭,這幾日他忙著幾百人的喪事,好幾夜沒合過眼,眼下的烏青都讓人心疼。
許杭往前走,抬起手,覆在段燁霖的眼睛上:“既然已經有籌謀了,就慢慢等吧,有些事情急不得。”
段燁霖感受著眼皮之上的那點溫熱,連日的陰霾微微散去,他拿下許杭的手,把他放在自己膝蓋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
他嘆了一口氣。
“少棠,昨日一個老太太來領他兒子的尸身…她守寡多年,唯有這一個獨子,當場就哭暈了過去,悔不該讓他參軍,看到我的時候,她只說了一句話…”段燁霖頓了一下,才繼續,“她說,‘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許杭脖子都僵住了,喉頭一哽。
段燁霖又說:“我知道她不是真心咒我死,她只是心太疼了。我記得她的兒子,剛來一年,第一天點兵他就像個愣頭青一樣,他說他夢想就是要一輩子跟著我打仗。
如果他是死在戰場上興許還好些,可是,卻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