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不僅為她流了淚,還為她留下了一劍的承諾……這能不能算是一種愛呢?
她后退到陰影中,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嘯,數百具僵尸,紛紛從劉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竄,簇擁在自己的先祖身邊。
血犼轉身,行風攝云地離開了,走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待到金翠虛醒來,滿城空空蕩蕩,猶如死地,僵尸亦傾巢逃竄。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寶劍,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塊遺漏在人間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偵測了一整天,這才摸不著頭腦地御劍飛起,再回師門復命。
天空風聲漫漫,劉扶光長時間地緘默著,晏歡的語氣溫柔,輕聲問:“怎麼了,見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麼?”
“其實她說得對,”劉扶光道,“她向蒼天求得悲憫,實際上,與求我的悲憫何異?但我卻不能回應她的懇求和痛苦……”
龍神低下頭,懺悔說:“……對不起,這實在是我的錯,我……”
“確實是你的錯。”劉扶光直接道,說得晏歡雙肩一顫。
“可是,就算沒有你對我殺身取道,難道我就能及時來救她了嗎?三千諸世,悲苦者何止億萬,說到底,我又算什麼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個人,哪怕將自己劈出十萬八千道身外化身,不過杯水車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語多麼蒼白,縱使晏歡能夠顛倒黑白,此刻也說不出一個勸解的字,因為劉扶光所說的,同樣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點。
“原先你說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劉扶光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因為我那時還太年輕,兩百多歲的壽數,僅是對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
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識到,至善與至惡的身份,壓倒在個體之上,真的不能算作榮耀,它不過是一個……極其荒誕、極其可笑的笑話。”
晏歡不禁動容,輕輕叫道:“扶光……”
劉扶光搖搖頭。
“走罷,”他說,“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了。”
遵照著原先的流程,他們見著金翠虛在落仙觀中進進出出,神情越發困頓,氣色越發萎靡。他們再接連為她解決了四個異常棘手的禍亂妖鬼——皆與女子相關,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沒。
終于,金翠虛在最后一個任務完成之后,再也沒有出來。
“可以,”劉扶光拍板定奪,“我們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難,是時候進去一探究竟了。”
第215章 問此間(四十三)
這一次,他們果然成功地走進了落仙觀的山門。
從外面看,道觀仙氣飄飄,清正凜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緣”的印象,可是走進去時,周圍的光影陡然卻粘膩起來。劉扶光四下看去,只覺無論景物、人物,全蒙著一層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氣中更是飄著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墜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來。
他還在思索,晏歡已然躁得不行,喉間發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觸須猶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陣陣騷動起伏。他盯著劉扶光,龍角發癢,恨不能在愛侶身上狠狠蹭個遍,好用自己的氣息,暴戾地逼退這股膩人油腥。
“這是什麼氣味?”劉扶光問。
晏歡沉默稍許,不情不愿地低聲回答:“……情欲,這是情欲的氣味。”
他怎能容許愛侶身上沾染不屬于自己的欲望氣息?惡龍的九目疾轉,已經在這片幻境里尋找起做主的人,為了這份覬覦,他非要活剝掉對方的皮,讓他噎著自己的臟腑而死才好!
但劉扶光聽了這話,立刻找尋起金翠虛的行蹤來,按照晏歡的說法,她回到落仙觀,豈不是與回到龍潭虎穴無異?
他這麼想著,地上卻忽然出現了幾個閃光的箭頭,順著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處,竟像是一種指引。
“走,”劉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歡一把,“去看看。”
兩人循著箭頭前進,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長著一張模糊的臉,活像褪了色的木偶,舉手投足間甚是駭人。木偶們對他倆視若無睹,劉扶光和晏歡也當它們是空氣,直直地沖著箭頭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們停在主殿外,聽見了里面的說話聲。
“……瑩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試問師門上下,有哪個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績?唉,我們落仙觀,是越來越留不住你啦!”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嘆息道,“我看,還是按我們之前說的,北海碧云宮亦十分看重你,他們又是名門大派……”
“瑩蟾”應當便是金翠虛的道號了,因為下一秒,劉扶光就聽見她慌張年輕的聲音:“掌門師叔,您折煞我了!道觀雖不曾生我,卻結結實實是養大了我的,瑩蟾怎可做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棄道觀于不顧?”
師叔呵呵地笑了兩聲,笑聲無不寂寥:“瑩蟾,你有這個心意,師叔承你的好,但師叔怎能不為你考慮?你師叔祖閉關多年,你不是外人,師叔也就跟你說聲大逆不道的話……你師父去得早,我的修為又不濟事,現在你師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觀上上下下,還有幾個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師叔也是為你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