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它》第575章

  “好。”他說。

  晏歡急忙喝道:“扶光!”

  但劉扶光的動作太快,他沒有聽見晏歡制止不及的聲音,他的眼前瞬時一花,墜入了濃如灰醬的迷霧當中。

  記憶其實是不可靠的見證者,人看一樣事物有千百種想法,就同時有了千百種不同的回憶,而面對一個極盡偏執,極盡暴虐的鬼靈,常人更不可相信他們的敘事。

  不過鬼母的記憶,倒不見什麼扭曲異常的地方,只是顏色十分黯淡,像一出由黑白灰三色組成的劇目。

  劉扶光已經看到了劇目里的主人公。

  不大不小的村莊,旁邊穿過一條平靜的河流,微風吹過,麥浪在農田里翻滾,實在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園風光,就在這一天,村子里吹吹打打,娶進了一個新媳婦。

  暗色的喜轎載著新婦,像一點大而凝重的污漬,新郎歡天喜地,面目卻是模糊不清的。新娘被背下了轎子,跨過火盆,被一堆呵呵大笑的男女老少團團包圍著。

  “新娘子取蓋頭嘍!”淌著鼻涕的小子拼命起哄,新郎挑起蓋頭,他和劉扶光都看到了一張年輕少女的臉,涂了過多的白霜,抹了太厚的口脂,幾乎像一張沉重掉粉的面具,遮蓋著她的一切喜怒哀樂。

  “新娘子真美呀!”大家都這麼說。

  掀了蓋頭,眾目睽睽之下,新娘是要當堂被公公婆婆相看的。喜婆樂呵呵地繞著新娘晃悠了三圈,冷不丁地甩出一個巴掌,有力而響亮地拍在少女的臀部,大聲道:“這麼大的胯,是個好生養的哩!”

  圍觀的眾人哄堂大笑,新郎自豪地咧大嘴巴,新娘則安靜地顫抖著,不發一言。

脂粉刷得那麼多,也分不清她的臉是不是漲得跟豬肺一樣,她只是垂下了濕潤的眼睫毛,隱隱約約,似乎是個要哭的樣子。

  熱鬧的酒席持續了一天,入洞房時,慣例叫新娘吃了生餃子,再問生不生。婆婆是個強勢的婦人,硬叫新娘子吃了整四個生餃子,寓意事事如意,生上加生,新娘子低眉順眼,也都承受了。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干凈了臉,劉扶光才看清她的本來面容。

  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細眉細眼,一口不算整齊的米牙,想來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給她涂了過量的胭脂。

  “……”新郎的嘴唇開合,吐出兩個字,劉扶光卻聽不見他說了什麼,“咱們睡吧!”

  他的眉頭一直皺著,這時倒微微一松。

  是了,新郎叫的那兩個字,應當是新娘的本名,只是被記憶糊掉了,或許身為鬼靈,九子母也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的過程,劉扶光不能看,更不愿看。木床很快就使勁兒搖晃起來,震得嘎吱亂響,聲音大的刺耳,夾雜著女人時斷時續的啜泣,一對粗糙的喜燭噼啪爆著燈花,燭淚映著窗口,混濁得像血。

  盡管他現在是旁觀者的虛幻狀態,還是悶地想換空氣。劉扶光轉開視線,去到外間,卻突然驚愕地看見,天上的月光灑下,照著一堆正蹲在窗戶底下聽墻角的婦人婆子。她們一邊聽,一邊毫不避諱地大聲點評,嘻嘻地嚷著“好大的力氣”“新娘子好福氣”之類的葷話。

  ……什麼鬼毛病!

  劉扶光的眉毛擰得更緊,農村的小院簡陋狹窄,他站在這里,亦覺得天與地都朝他擠壓下來,窒息得只想讓人離開。

  他突然想到了晏歡,倘若那個混世魔星在這里,不知要為著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著,他的念頭再一轉——這樣的愚昧之惡,想來也是組成晏歡的一部分罷……?

  熬過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脫下喜服,換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這會兒,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婦了。

  新媳婦伏低做小,謹小慎微地與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漸漸流露出了一些本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活潑特性。年輕的姑娘愛花愛俏,在婆婆苛刻高壓的日常打罵下,她笨拙地摸索著經營婚姻的道路,學著討好丈夫,討好公婆。她像村里的媳婦那樣梳辮子,田壟間休息的時候,偷偷地聽她們是怎麼“把家里那口子抓在手心里”的。

  看不清面目的丈夫開始待她好,因為“疼媳婦是有本事的男人該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軌,她開始變得愛笑,走路的步伐亦輕快起來,仿佛帶著一陣風,一陣帶著花香的風。

  生活好過起來了!新媳婦干勁十足,在家里搶著干活,在田里不偷懶,勤勤勉勉,坐在廚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飯來,也更覺得香甜。

  然而就在這時,村里不知為何流傳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謠言,說什麼呢?說新媳婦不檢點,定是在外面偷人了!

  證據同樣碼得整整齊齊——新媳婦整天笑呵呵的,到底在樂些什麼?正經的婦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務、勞作農田,就已經累得夠嗆,誰像她一樣,天天擺個輕浮的笑模樣?可見其中必定有鬼。再一個,她小小年紀,為什麼吃那麼多,喝那麼多?豬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這擺明在廚房里開了小灶,偷偷給別人做了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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