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什麼疏忽,”晏歡笑道,“人哪有不犯錯的時候……”
龍神重回人身,殷勤地簇擁著愛侶,道:“卿……嗯,其實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劉扶光:“哦?如何不行?”
“武平盡在‘圣宗’指掌之間,幾次下來,足以看出,這人縱觀天下全局,就像看自家的菜園,哪里發生異動,立刻就能發派麾下爪牙,在第一時間趕到。我們雖然不怕,可凡人卻要受苦受難……再說,蟲蟻多了,不是也很擾人清凈嗎?”
劉扶光本以為他是覺得超度的辦法太慢,沒什麼效率,然而,晏歡這時提出的觀點,倒是完全超乎他的預料。畢竟,“凡人卻要受苦受難”,是劉扶光做夢都想不到他會說的話。
帶著五分新奇,五分意外,他立刻問:“那你有什麼想法?”
晏歡笑了幾聲,他開口一吐,吐出一顆黝黑無光,恍若內丹樣的事物,“內丹”再重塑人身,現出一尊黑霧樣的模糊外貌。
“身外化身?”劉扶光詫異道,“你的修為恢復了麼?”
晏歡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答道:“身外化身也算不上,只是吃了那麼多金丹,反哺出一具傀儡,還是綽綽有余的。”
他扭頭看向劉扶光,神情居然一派天真,笑嘻嘻地道:“扶光,咱們就來個里應外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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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為何憂心忡忡?”芙蓉帳里暖香彌漫,一個柔和悅耳的女聲傳來。許多年輕姑娘的聲音,就像黃鶯一樣清脆甜蜜,她已經過了這樣的年齡,可出語雍容、情態嫻雅之處,絕非那些閱歷不足的小丫頭能比。
圣宗最為寵愛的貴妃,輕柔伸出一根軟玉般的指頭,想要抹去天子眉間的深深煩惱,圣宗的眉頭沒有松開,亦不曾開口說話。
他感到棘手的麻煩逼近了,然而,他找不出解決這種麻煩的方法。
龐大的記憶,同時是龐大的負擔。輪回中光陰難數,每一次時光倒轉,圣宗都會使用修士們為他布下的禁制,忘卻上一次的經歷。因此時間一次次流走,他也一次次成為帝國的主人,面對全然空白,注定幸福的人生。
他不允許這種幸福被外來者打破……他絕不允許!
圣宗心頭怒氣澎湃,他咬緊牙關,猛地揮開貴妃嬌嫩的手腕,將傾國的美人拍到一邊,自己走出宮殿,眺望遠方的蒙蒙江山。貴妃滿面驚惶,明智地堵回差點脫口而出的痛呼,轉而靜悄悄地躲到旁側,等待天子的火氣消散。
為了兩名異域的修士,圣宗不得不取回上一次輪回的記憶,在徹骨寒冷的懼意里,他看到那白衣燦然的青年,美如神祇,也可怖如神祇,他朝他步步逼近,帶著不可遏止,亦不可抗拒的決心。
他要毀了他,他要毀了武平,毀了他和這天下的完美盛世!
圣宗沮喪而憤怒,他猛地拍在欄桿上,發出一聲悲憤的咆哮。
他沒法抵抗,甚至不能回避……他派出麾下精銳,誓要查出那兩個人的身份,可是一無所獲。更令他絕望的是,被那二人殺死的輔首衛,從此便不會再入輪回,仿佛進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黑洞,再也沒了下落。
朕要被逼上絕路了嗎?他瘋狂地轉動思緒,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我要完了嗎?
夕陽西下,他拖長的影子倏然拉長了,繼而猶如沸騰的沼澤,冒出不住變化的泡沫,圣宗一驚,指按紅線,就要呼喚輔首衛。
“噓……”
那個霧氣流連的聲音,剎那撲到了他的耳畔,誘發出一陣使人昏昏欲睡的溫暖。
“別說話,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個聲音似男非女,同時夾雜著老年人的虛弱與莊嚴,少年人的活力與稚嫩,它說話,仿佛一千一萬個人齊齊開口,“圣宗。”
最后兩個字,像是在意味深長地咀嚼。
圣宗不動聲色,警惕道:“你是何物,也敢來朕面前放肆!”
“我?”聲音咯咯地笑了一陣,這時候,它的語氣,似乎又變成了絕代紅顏、傾世美色,輕輕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銷魂奪魄的殺人刀。
“圣上,你與我的死對頭纏斗了好幾次,你既不認識他,也不認得我麼?”
圣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為何,明明在潛意識里,他已經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極其危險的,但他的身體卻提不起對抗的力氣,就像著了魔的癮君子,面對著盛開正濃的阿芙蓉花。
“……把話說清楚。”
聲音再度變換,這一次,它雄渾如開國的帝王,威儀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這是讓所有統治者都嫉妒向往的聲音,因為它恰恰是一個人如何高貴傲岸的最佳佐證。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對的人是誰,你惹上了誰?”聲音發出質問,“其為天下溪,其為天下式,其為天下谷。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認不出至善的真容!”
圣宗驀地怔住了,他難以置信道:“至善?!至善是個人?”
“你的紫薇帝氣、塵世緣分,對他而言又算得了什麼?”聲音繼續道,肆意惡毒地嘲笑著帝王,“你自詡圣宗,卻不知在真正的圣人面前,便如病貓對著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萬幸了!”
在心底里,圣宗已經將它的話信了三分。